柳回春從東亭賣藥回來,用碎銀換了一些蔬果。正值秋陽轉西,走到海霧林的時候,她看到一個人在等她,那人負手靜立林外,身上的暗金緞衣與黃昏的長霞相映生輝。
柳回春嚇得渾身一顫,手中的蔬果撲撲落到地上。樓重走過來,一字一頓道:“帶我去見書笑。”
“求你不要殺他!”柳回春突然直直跪下,看著樓重的眼中湧出哀求的眼淚,她倔強的性子在這一刻全然不見了蹤影。樓重不語,柳回春慢慢俯身靜默了一會,哽咽道,“他已經瘋了,莊主放過他吧……若要償命,我願意替他還。”
“我不殺他。”樓重語調不變,垂目道,“帶路。”
柳回春伏在地上搖了搖頭。樓重輕歎,兀自向林中走去。柳回春抬頭看他,連忙起身,她不敢去阻樓重的腳步,卻搶在他前頭向林中跑了。
林中濃霧四漫,柳回春邊跑邊回頭看,不見樓重身影。破霧到得竹屋前,也不見樓書笑身影,她心急如焚,大聲喊道:“樓瘋子!”餘音落下,卻不得一絲回應,她一跺腳,繞著竹屋急尋了起來,跑了大半圈,才猛然看到坐在桃樹底下的樓書笑。
她來不及生氣,慌慌張張跑過去拉起他,壓低了聲音急道:“樓重來了!跟我走!”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往哪裏逃,拉著老不情願的樓書笑跑了十幾步,和樓重撞個正著。
柳回春手上一緊,身子僵了一僵,突得孤注一擲大聲道:“老娘和你拚了!”她手足慌亂招式全忘,像個潑婦一樣張牙舞爪撲上前去,可惜還未出手,樓重手指一動,隔空已點了她的期門,他上前兩步將柳回春提到一邊,對樓書笑淡道:“我想和你說幾句。”樓書笑麵無表情盯著他,樓重不以為忤,隻道:“這裏霧太重,去山頂。”他說完負手往前走,樓書笑轉頭看了他一會兒,起步跟了上去。
“別去!瘋子!樓書笑!喂!喂!”柳回春雙手向前維持著僵屍的姿勢,見樓書笑越走越遠,急出了眼淚,嘴上轉而大罵起來,“你這個死沒天良的!不得好死去吧!”
從林底到山項有五六裏路,起初樓書笑跟在後頭,後來樓重腳步慢下來,樓書笑便錯過他走在前麵了。
樓書笑沒有說一句話,樓重在後麵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以前他沉默的性子:樓書笑比樓重和樓韻都年長,因為不是樓瑕親子,天資出卓招妒,早年在天下莊,總會遇到不公平的待遇或者各種謊言欺騙。他無人可以傾訴,經常將自己一個人閉在黑屋子裏喝酒,有時即使知道事出有因,知道那謊言出於善意,也絲毫於他的心情無用。
樓瑕將樓韻指配給別人的時候,樓書笑在屋裏一個月都沒有出門,連酒也不喝。他一直沒有抱怨,習慣封閉自己,以致表麵看上去心境長年如一潭死水,莊裏人不免覺得他可怕陰深,樓重卻知道,這人隻是因為傷心太過。
聽說母親希望他一生安祥快樂,才有了書笑這個名字。樓重早年就想,這人的際遇性格與他的名字太不相配了。
崖項風景清麗,風吹來有些溫濕,漫漫白煙在半山腰處輕蕩,望去飄渺如仙境。
樓重看著那斜落的晚日,摘下臉上的雪質麵具,淡道:“明日是武聯會最後一天,她約我做生死之戰。”他在崖項的凸石上坐下,神色很輕鬆,聲音變得如林霧一樣輕緩。沒有一諾千金的後顧,放鬆下來,聲音和常人無二。
樓書笑沒有說話,樓重靜默了一會兒,神思飄得很遠,在這空淩廣袤之處,他將自己的一生都細細回憶起來。
樓重道:“還記得天壁山項上的桃花嗎?我們經常去那裏看日落。我們四個人。她是唯一一個不姓樓的,看得出她很不自在,覺得被排擠。但韻兒吱吱喳喳的,活潑得很單純.你不說話,隻是聽韻兒說話.我還是個孩子,她也不是什麼止劍宮主。那個時候很熱鬧,沒現在這麼安靜。”
樓重道:“那個時候我十一二歲,還不懂情愛,她卻已深戀父親三年了.大概她那樣的女人,都會不自覺喜歡能保護人的男人,可惜父親畢竟不是個多情的人。”
“我還記得她剛來的時候十五歲.手裏抱著她的妹妹小知落.看得出她吃過很多苦,比我們都成熟太多了.他總是說我假君子,我一直不喜歡她,她太要強,狠辣清高,走的時候十八歲,眼裏沒有一絲眷戀,許多年後我們形同陌路.她還是那麼要強,一直對勝負很在意。”
樓書笑一直沉默,惜字如金的樓重,此刻反成了話勞子.
“我一個人太久,以為時間長了總會把過去慢慢淡忘,但事實總不如人意。”樓重繼續說道,“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父親死的時候,她來要他的屍體,帶著她止劍宮的人殺進來,我看她的神情,以為她得了失心瘋。你一直比我們懂她,也對她很同情,我知道那一戰中你會選擇幫她。但她那句'我要在你的墓前,將你父親的骨灰吞吃入腹'說得實在太過了.我知道那時她不是真的想殺我,更不會去想殺韻兒,但……”他摸了摸在那次爭戰中被花一色劃傷的臉,歎道,“韻兒畢竟就那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