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孤獨者(2)(1 / 2)

“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罷?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麵點燈,一麵冷靜地說,“你的和我交往,我想,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你不知道,這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他想著,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個熏魚頭。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隻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家景也還好,正月間一定要懸掛祖像,盛大地供養起來。看著這許多盛裝的畫像,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時,抱著我的一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罷,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著一個祖母,怎麼又會有什麼‘自己的祖母’來。可是我愛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裏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著描金的紅衣服,戴著珠冠,和我母親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時,她的眼睛也注視我,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的。

“然而我也愛那家裏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麵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她。可是到後來,我逐漸疏遠她了;這也並非因為年紀大了,已經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發煩。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做針線;管理我,也愛護我,雖然少見笑容,卻也不加嗬斥。直到我父親去世,還是這樣;後來呢,我們幾乎全靠她做針線過活了,自然更這樣,直到我進學堂……”

燈火銷沉下去了,煤油已經將涸,他便站起,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洋鐵壺來添煤油。

“隻這一月裏,煤油已經漲價兩次了……”他旋好了燈頭,慢慢地說。“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她後來還是這樣,直到我畢業,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隻得躺下的時候罷……

“她的晚年,據我想,是總算不很辛苦的,享壽也不小了,正無須我來下淚。況且哭的人不是多著麼?連先前竭力欺淩她的人們也哭,至少是臉上很慘然。哈哈!……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裏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於感情用事……

“你現在對於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於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

他沉默了,指間夾著煙卷,低了頭,想著。燈火在微微地發抖。

“嗬,人要使死後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嗬。”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略略一停,便仰起臉來向我道,“想來你也無法可想。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

“你再沒有可托的朋友了麼?”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連自己。

“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辭別連殳出門的時候,圓月已經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

山陽的教育事業的狀況很不佳。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隻得連煙卷也節省起來。但是學校裏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一個不是樂天知命的,仗著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麵黃肌瘦地從早辦公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禮節”的人民。我每看見這情狀,不知怎的總記起連殳臨別托付我的話來。他那時生計更其不堪了,窘相時時顯露,看去似乎已沒有往時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動身,深夜來訪,遲疑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道:“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鈔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詫異了,還不料他竟肯這樣的遷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我還得活幾天……”

“那邊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設法罷。”

這是我當日一口承當的答話,後來常常自己聽見,眼前也同時浮出連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得活幾天”。到這些時,我便設法向各處推薦一番;但有什麼效驗呢,事少人多,結果是別人給我幾句抱歉的話,我就給他幾句抱歉的信。到一學期將完的時候,那情形就更加壞了起來。那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理周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的,但措辭很巧妙,使人一見就覺得我是在挑剔學潮,連推薦連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