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雖然並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氣”,但草草一看之後,又細看了一遍,卻總有些不舒服,而同時可又夾雜些快意和高興;又想,他的生計總算已經不成問題,我的擔子也可以放下了,雖然在我這一麵始終不過是無法可想。忽而又想寫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覺得沒有話說,於是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確漸漸地在忘卻他。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麵貌也不再時常出現。但得信之後不到十天,S城的學理七日報社忽然接續著郵寄他們的《學理七日報》來了。我是不大看這些東西的,不過既經寄到,也就隨手翻翻。這卻使我記起連殳來,因為裏麵常有關於他的詩文,如《雪夜謁連殳先生》,《連殳顧問高齋雅集》等等;有一回,《學理閑譚》裏還津津地敘述他先前所被傳為笑柄的事,稱作“逸聞”,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的意思。
不知怎地雖然因此記起,但他的麵貌卻總是逐漸模糊;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來,往往無端感到一種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極輕微的震顫。幸而到了秋季,這《學理七日報》就不寄來了;山陽的《學理周刊》上卻又按期登起一篇長論文:《流言即事實論》。裏麵還說,關於某君們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紳間盛傳了。這是專指幾個人的,有我在內;我隻好極小心,照例連吸煙卷的煙也謹防飛散。小心是一種忙的苦痛,因此會百事俱廢,自然也無暇記得連殳。總之:我其實已經將他忘卻了。
但我也終於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離開了山陽。
五
從山陽到曆城,又到太穀,一總轉了大半年,終於尋不出什麼事情做,我便又決計回S城去了。到時是春初的下午,天氣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舊寓裏還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連殳的了,到後,便決定晚飯後去看他。我提著兩包聞喜名產的煮餅,走了許多潮濕的路,讓道給許多攔路高臥的狗,這才總算到了連殳的門前。裏麵仿佛特別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顧問,連寓裏也格外光亮起來了,不覺在暗中一笑。但仰麵一看,門旁卻白白的,分明帖著一張斜角紙斜角紙:舊時民間習俗,人死後在大門旁斜貼一張白紙,紙上寫明死者的性別和年齡,入殮時需要避開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種類、日期,使別人知道避忌。(按:這就是所謂“殃榜”。據清代範寅《越諺》:煞神,“人首雞身”,“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輒死”。)。我又想,大良們的祖母死了罷;同時也跨進門,一直向裏麵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裏,放著一具棺材,旁邊站一個穿軍衣的兵或是馬弁,還有一個和他談話的,看時卻是大良的祖母;另外還閑站著幾個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來了。她也轉過臉來凝視我。
“阿呀!您回來了?何不早幾天……。”她忽而大叫起來。
“誰……誰沒有了?”我其實是已經大概知道的了,但還是問。
“魏大人,前天沒有的。”
我四顧,客廳裏暗沉沉的,大約隻有一盞燈;正屋裏卻掛著白的孝幃,幾個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們。
“他停在那裏,”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著說,“魏大人恭喜之後,我把正屋也租給他了;他現在就停在那裏。”
孝幃上沒有別的,前麵是一張條桌,一張方桌;方桌上擺著十來碗飯菜。我剛跨進門,當麵忽然現出兩個穿白長衫的來攔住了,瞪了死魚似的眼睛,從中發出驚疑的光來,盯住了我的臉。我慌忙說明我和連殳的關係,大良的祖母也來從旁證實,他們的手和眼光這才逐漸弛緩下去,默許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嗚嗚的哭起來了,定神看時,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伏在草薦上,也是白衣服,頭發剪得很光的頭上還絡著一大綹苧麻絲苧麻絲:指“麻冠”(用苧麻編成)。舊時習俗,死者的兒子或承重孫在守靈和送殯時戴上,作為“重孝”的標誌。。
我和他們寒暄後,知道一個是連殳的從堂兄弟,要算最親的了;一個是遠房侄子。我請求看一看故人,他們卻竭力攔阻,說是“不敢當”的。然而終於被我說服了,將孝幃揭起。
這回我會見了死的連殳。但是奇怪!他雖然穿一套皺的短衫褲,大襟上還有血跡,臉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麵目卻還是先前那樣的麵目,寧靜地閉著嘴,合著眼,睡著似的,幾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麵,去試探他可是其實還在呼吸著。
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開了,他的從堂兄弟卻又來周旋,說“舍弟”正在年富力強,前程無限的時候,竟遽爾“作古”了,這不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傷心。言外頗有替連殳道歉之意;這樣地能說,在山鄉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後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