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北京《語絲》周刊第五十四期。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發財發財!”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愛姑也在這裏……”
“阿阿,木公公!……”
莊木三和他的女兒——愛姑——剛從木蓮橋頭跨下航船去,船裏麵就有許多聲音一齊嗡的叫了起來,其中還有幾個人捏著拳頭打拱;同時,船旁的坐板也空出四人的坐位來了。莊木三一麵招呼,一麵就坐,將長煙管倚在船邊;愛姑便坐在他左邊,將兩隻鉤刀樣的腳正對著八三擺成一個“八”字。
“木公公上城去?”一個蟹殼臉的問。
“不上城,”木公公有些頹唐似的,但因為紫糖色臉上原有許多皺紋,所以倒也看不出什麼大變化,“就是到龐莊去走一遭。”
合船都沉默了,隻是看他們。
“也還是為了愛姑的事麼?”好一會,八三質問了。
“還是為她。……這真是煩死我了,已經鬧了整三年,打過多少回架,說過多少回和,總是不落局……。”
“這回還是到慰老爺家裏去?……”
“還是到他家。他給他們說和也不止一兩回了,我都不依。這倒沒有什麼。這回是他家新年會親,連城裏的七大人也在……”
“七大人?”八三的眼睛睜大了。“他老人家也出來說話了麼?……那是……
其實呢,去年我們將他們的灶都拆掉了,拆灶是舊時紹興等地農村的一種風俗。指當民間發生糾紛時,一方將對方的鍋灶拆掉,認為這種做法會給對方很大的侮辱。總算已經出了一口惡氣。況且愛姑回到那邊去,其實呢,也沒有什麼味兒……”他於是順下眼睛去。
“我倒並不貪圖回到那邊去,八三哥!”愛姑憤憤地昂起頭,說,“我是賭氣。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婦,就不要我,事情有這麼容易的?‘老畜生’隻知道幫兒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樣?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換帖:舊時朋友相契,結為異姓兄弟,各人將姓名、生辰八字、籍貫、家世等項寫在帖子上,彼此交換保存,這種行為稱為換帖。,就不說人話了麼?他不能像慰老爺似的不通,隻說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對他說說我這幾年的艱難,且看七大人說誰不錯!”
八三被說服了,再開不得口。
隻有潺潺的船頭激水聲;船裏很靜寂。莊木三伸手去摸煙管,裝上煙。
斜對麵,挨八三坐著的一個胖子便從肚兜裏掏出一柄打火刀,打著火線,給他按在煙鬥上。
“對對。”“對對”:是“對不起對不起”之略,或“得罪得罪”的合音:未詳。——作者原注。木三點頭說。
“我們雖然是初會,木叔的名字卻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說。“是的,這裏沿海三六十八村,誰不知道?施家的兒子姘上了寡婦,我們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帶了六位兒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誰不說應該?……你老人家是高門大戶都走得進的,腳步開闊,怕他們甚的!……”
“你這位阿叔真通氣,”愛姑高興地說,“我雖然不認識你這位阿叔是誰。”
“我叫汪得貴。”胖子連忙說。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總要鬧得他們家敗人亡!慰老爺不是勸過我四回麼?連爹也看得賠貼的錢有點頭昏眼熱了……。”
“你這媽的!”木三低聲說。
“可是我聽說去年年底施家送給慰老爺一桌酒席哩,八公公。”蟹殼臉道。
“那不礙事。”汪得貴說,“酒席能塞得人發昏麼?酒席如果能塞得人發昏,送大菜大菜:是舊時對西餐的俗稱。又怎樣?他們知書識理的人是專替人家講公道話的,譬如,一個人受眾人欺侮,他們就出來講公道話,倒不在乎有沒有酒喝。去年年底我們敝村的榮大爺從北京回來,他見過大場麵的,不像我們鄉下人一樣。他就說,那邊的第一個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汪家彙頭的客人上岸哩!”船家大聲叫著,船已經要停下來。
“有我有我!”胖子立刻一把取了煙管,從中艙一跳,隨著前進的船走在岸上了。
“對對!”他還向船裏麵的人點頭,說。
船便在新的靜寂中繼續前進;水聲又很聽得出了,潺潺的。八三開始打磕睡了,漸漸地向對麵的鉤刀式的腳張開了嘴。前艙中的兩個老女人也低聲哼起佛號來,她們擷著念珠,又都看愛姑,而且互視,努嘴,點頭。
愛姑瞪著眼看定篷頂,大半正在懸想將來怎樣鬧得他們家敗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無路。慰老爺她是不放在眼裏的,見過兩回,不過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這種人本村裏就很多,無非臉色比他紫黑些。
莊木三的煙早已吸到底,火逼得鬥底裏的煙油吱吱地叫了,還吸著。他知道一過汪家彙頭,就到龐莊;而且那村口的魁星閣魁星閣:閣樓的名稱。魁星原是我國古代天文學中所謂二十八宿之一奎星的俗稱。最初在漢代人的緯書《孝經援神契》中有“奎主文昌”的說法,舊時很多地方有魁星樓、魁星閣等建築物。也確乎已經望得見。龐莊,他到過許多回,不足道的,以及慰老爺。他還記得女兒的哭回來,他的親家和女婿的可惡,後來給他們怎樣地吃虧。想到這裏,過去的情景便在眼前展開,一到懲治他親家這一局,他向來是要冷冷地微笑的,但這回卻不,不知怎的忽而橫梗著一個胖胖的七大人,將他腦裏的局麵擠得擺不整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