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繼續的寂靜中繼續前進;獨有念佛聲卻宏大起來;此外一切,都似乎陪著木叔和愛姑一同浸在沉思裏。
“木叔,你老上岸罷,龐莊到了。”
木三他們被船家的聲音警覺時,麵前已是魁星閣了。他跳上岸,愛姑跟著,經過魁星閣下,向著慰老爺家走。朝南走過三十家門麵,再轉一個彎,就到了,早望見門口一列地泊著四隻烏篷船。
他們跨進黑油大門時,便被邀進門房去;大門後已經坐滿著兩桌船夫和長年。
愛姑不敢看他們,隻是溜了一眼,倒也並不見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蹤跡。
當工人搬出年糕湯來時,愛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來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麼?”她想,“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道話的。我要細細地對七大人說一說,從十五歲嫁過去做媳婦的時候起……。”
她喝完年糕湯;知道時機將到。果然,不一會,她已經跟著一個長年,和她父親經過大廳,又一彎,跨進客廳的門檻去了。
客廳裏有許多東西,她不及細看;還有許多客,隻見紅青緞子馬掛發閃。在這些中間第一眼就看見一個人,這一定是七大人了。雖然也是團頭團腦,卻比慰老爺們魁梧得多;大的圓臉上長著兩條細眼和漆黑的細胡須;頭頂是禿的,可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亮。愛姑很覺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釋明白了:那一定是擦著豬油的。
“這就是‘屁塞’“屁塞”:舊時人死後常用小型的玉、石等塞在死者的等處,據說為了防止真氣跑了,可以保持屍體長久不爛。殉葬的金、玉等物,經後人發掘,其出土不久的叫“新坑”,出土年代久遠的叫“舊坑”,又古人大殮時,常用水銀粉塗在屍體上,以保持長久不爛;出土的殉葬的金、玉等物,浸染了水銀的斑點,叫“水銀浸”。,就是古人大殮的時候塞在屁股眼裏的。”七大人正拿著一條爛石似的東西,說著,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兩擦,接著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買得,至遲是漢。你看,這一點是‘水銀浸’……。”
“水銀浸”周圍即刻聚集了幾個頭,一個自然是慰老爺;還有幾位少爺們,因為被威光壓得像癟臭蟲了,愛姑先前竟沒有見。
她不懂後一段話;無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麼“水銀浸”,便偷空向四處一看望,隻見她後麵,緊挨著門旁的牆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隻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接著大家就都從“水銀浸”周圍散開;慰老爺接過“屁塞”,坐下,用指頭摩挲著,轉臉向莊木三說話。
“就是你們兩個麼?”
“是的。”
“你的兒子一個也沒有來?”
“他們沒有工夫。”
“本來新年正月又何必來勞動你們。但是,還是隻為那件事,……我想,你們也鬧得夠了。不是已經有兩年多了麼?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結的。愛姑既然丈夫不對,公婆不喜歡……也還是照先前說過那樣:走散的好。我沒有這麼大麵子,說不通。七大人是最愛講公道話的,你們也知道。現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一樣。可是七大人說,兩麵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沒有這麼便宜。這話隻有我們的七大人肯說。”
七大人睜起細眼,看著莊木三,點點頭。
愛姑覺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的自己的父親,為什麼在這裏竟說不出話。她以為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從聽到七大人的一段議論之後,雖不很懂,但不知怎的總覺得他其實是和藹近人,並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想那樣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書識理,頂明白的;”她勇敢起來了。“不像我們鄉下人。我是有冤無處訴;倒正要找七大人講講。自從我嫁過去,真是低頭進,低頭出,一禮不缺。他們就是專和我作對,一個個都像個‘氣殺鍾馗’“氣殺鍾馗”:指因憤怒而臉色難看。據舊小說《捉鬼傳》:鍾馗是唐代秀才,後來考取狀元,因為皇帝嫌他相貌醜陋,打算另選,於是“鍾馗氣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民間“氣殺鍾馗”的成語即由此而來。。那年的黃鼠狼咬死了那隻大公雞,那裏是我沒有關好嗎?那是那隻殺頭癩皮狗偷吃糠拌飯,拱開了雞櫥門。那‘小畜生’不分青紅皂白,就夾臉一嘴巴……。”
七大人對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緣故的。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鑒;知書識理的人什麼都知道。他就是著了那濫婊子的迷,要趕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禮三茶六禮:意思是為明媒正娶。舊時習俗,娶妻多用茶為聘禮,所以女子受聘稱為受茶。據明代陳耀文的《天中記》卷四十四說:“凡種茶樹必下子,移植則不複生,故俗聘婦必以茶為禮,義固有所取也。”“六禮”,據《儀禮·士昏禮》(按:昏即婚),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種儀式。定來的,花轎抬來的嗬!那麼容易嗎?……我一定要給他們一個顏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緊。縣裏不行,還有府裏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爺仰起臉來說,“愛姑,你要是不轉頭,沒有什麼便宜的。你就總是這模樣。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打官司打到府裏,難道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麼?那時候是,‘公事公辦’,那是,……你簡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