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弟兄(1 / 3)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公益局一向無公可辦,幾個辦事員在辦公室裏照例的談家務。秦益堂捧著水煙筒咳得喘不過氣來,大家也隻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漲著的臉來了,還是氣喘籲籲的,說:“到昨天,他們又打起架來了,從堂屋一直打到門口。我怎麼喝也喝不住。”他生著幾根花白胡子的嘴唇還抖著。“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開公賬的,應該自己賠出來……。”

“你看,還是為錢,”張沛君就慷慨地從破的躺椅上站起來,兩眼在深眼眶裏慈愛地閃爍。“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這樣斤斤計較,豈不是橫豎都一樣?……”

“像你們的弟兄,那裏有呢。”益堂說。

“我們就是不計較,彼此都一樣。我們就將錢財兩字不放在心上。這麼一來,什麼事也沒有了。有誰家鬧著要分的,我總是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勸他們不要計較。益翁也隻要對令郎開導開導……”

“哪——裏……”益堂搖頭說。

“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說,於是恭敬地看著沛君的眼,“像你們的弟兄,實在是少有的;我沒有遇見過。你們簡直是誰也沒有一點自私自利的心思,這就不容易……”

“他們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益堂說。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問。

“還是一禮拜十八點鍾功課,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簡直忙不過來。這幾天可是請假了,身熱,大概是受了一點寒……”

“我看這倒該小心些,”月生鄭重地說。“今天的報上就說,現在時症流行……”

“什麼時症呢?”沛君吃驚了,趕忙地問。

“那我可說不清了。記得是什麼熱罷。”

沛君邁開步就奔向閱報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飛奔出去之後,向著秦益堂讚歎著。“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個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這樣,家裏哪裏還會鬧亂子。我就學不來……”

“說是折在公債票上的錢不能開公賬……。”益堂將紙煤子插在紙煤管子裏,恨恨地說。

辦公室中暫時的寂靜,不久就被沛君的步聲和叫聽差的聲音震破了。他仿佛已經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說話有些口吃了,聲音也發著抖。他叫聽差打電話給普悌思普大夫,請他即刻到同興公寓張沛君那裏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著急,因為向來知道他雖然相信西醫,而進款不多,平時也節省,現在卻請的是這裏第一個有名而價貴的醫生。於是迎了出去,隻見他臉色青青的站在外麵聽聽差打電話。

“怎麼了?”

“報上說……說流行的是猩……猩紅熱。我……我午後來局的時,靖甫就是滿臉通紅……。已經出門了麼?請……請他們打電話找,請他即刻來,同興公寓,同興公寓……。”

他聽聽差打完電話,便奔進辦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為著急,跟了進去。

“局長來時,請給我請假,說家裏有病人,看醫生……”他胡亂點著頭,說。

“你去就是。局長也未必來。”月生說。

但是他似乎沒有聽到,已經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較量車價如平時一般,一看見一個稍微壯大,似乎能走的車夫,問過價錢,便一腳跨上車去,道:“好。隻要給我快走!”

公寓卻如平時一般,很平安,寂靜;一個小夥計仍舊坐在門外拉胡琴。他走進他兄弟的臥室,覺得心跳得更厲害,因為他臉上似乎見得更通紅了,而且發喘。他伸手去一摸他的頭,又熱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麼病?不要緊罷?”靖甫問,眼裏發出憂疑的光,顯係他自己也覺得不尋常了。

“不要緊的,……傷風罷了。”他支吾著回答說。

他平時是專愛破除迷信的,但此時卻覺得靖甫的樣子和說話都有些不祥,仿佛病人自己就有了什麼預感。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輕輕地叫了夥計,使他打電話去問醫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還沒有找到。”夥計在電話口邊說。

沛君不但坐不穩,這時連立也不穩了;但他在焦急中,卻忽而碰著了一條生路:也許並不是猩紅熱。然而普大夫沒有找到,……同寓的白問山雖然是中醫,或者於病名倒還能斷定的,但是他曾經對他說過好幾回攻擊中醫的話:況且追請普大夫的電話,他也許已經聽到了……。

然而他終於去請白問山。

白問山卻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邊墨晶眼鏡,同到靖甫的房裏來。他診過脈,在臉上端詳一回,又翻開衣服看了胸部,便從從容容地告辭。沛君跟在後麵,一直到他的房裏。

他請沛君坐下,卻是不開口。

“問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發問了。

“紅斑痧。你看他已經‘見點’了。”

“那麼,不是猩紅熱?”沛君有些高興起來。

“他們西醫叫猩紅熱,我們中醫叫紅斑痧。”

這立刻使他手腳覺得發冷。

“可以醫麼?”他愁苦地問。

“可以。不過這也要看你們府上的家運。”

他已經糊塗得連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竟請白問山開了藥方,從他房裏走出;但當經過電話機旁的時候,卻又記起普大夫來了。他仍然去問醫院,答說已經找到了,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須待明天早晨也說不定的。然而他還叮囑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進房去點起燈來看,靖甫的臉更覺得通紅了,的確還現出更紅的點子,眼瞼也浮腫起來。他坐著,卻似乎所坐的是針氈;在夜的漸就寂靜中,在他的翹望中,每一輛汽車的汽笛的呼嘯聲更使他聽得分明,有時竟無端疑為普大夫的汽車,跳起來去迎接。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那汽車卻早經駛過去了;惘然地回身,經過院落時,見皓月已經西升,鄰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來加濃了他陰鬱的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