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甫也醒著了,眼睜睜地躺在床上。
“今天怎樣?”他立刻問。
“好些……”
“藥還沒有來麼?”
“沒有。”
他便在書桌旁坐下,正對著眠床;看靖甫的臉,已沒有昨天那樣通紅了。但自己的頭卻還覺得昏昏的,夢的斷片,也同時閃閃爍爍地浮出:
——靖甫也正是這樣地躺著,但卻是一個死屍。他忙著收殮,獨自背了一口棺材,從大門外一徑背到堂屋裏去。地方仿佛是在家裏,看見許多熟識的人們在旁邊交口讚頌……。
——他命令康兒和兩個弟妹進學校去了;卻還有兩個孩子哭嚷著要跟去。他已經被哭嚷的聲音纏得發煩,但同時也覺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權和極大的力。他看見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鐵鑄似的,向荷生的臉上一掌批過去……
他因為這些夢跡的襲擊,怕得想站起來,走出房外去,但終於沒有動。也想將這些夢跡壓下,忘卻,但這些卻像攪在水裏的鵝毛一般,轉了幾個圍,終於非浮上來不可:
——荷生滿臉是血,哭著進來了。他跳在神堂上……那孩子後麵還跟著一群相識和不相識的人。他知道他們是都來攻擊他的……
——“我決不至於昧了良心。你們不要受孩子的誑話的騙……”他聽得自己這樣說。
——荷生就在他身邊,他又舉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覺得很疲勞,背上似乎還有些冷。靖甫靜靜地躺在對麵,呼吸雖然急促,卻是很調勻。桌上的鬧鍾似乎更用了大聲劄劄地作響。
他旋轉身子去,對了書桌,隻見蒙著一層塵,再轉臉去看紙窗,掛著的日曆上,寫著兩個漆黑的隸書:廿七。
夥計送藥進來了,還拿著一包書。
“什麼?”靖甫睜開了眼睛,問。
“藥。”他也從惝恍中覺醒,回答說。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藥罷。”他給靖甫服了藥,這才拿起那包書來看,道,“索士寄來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andLilies》《SesameandLilies》:多譯為《芝麻和百合》,是英國政論家和藝術批評家羅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講論文集。。”
靖甫伸手要過書去,但隻將書麵一看,書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邊,默默地合上眼睛了。過了一會,高興地低聲說:“等我好起來,譯一點寄到文化書館去賣幾個錢,不知道他們可要……”
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遲得多,將要下午了;辦公室裏已經充滿了秦益堂的水煙的煙霧。汪月生遠遠地望見,便迎出來。
“謔!來了。令弟全愈了罷?我想,這是不要緊的;時症年年有,沒有什麼要緊。我和益翁正惦記著呢;都說:怎麼還不見來?現在來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臉上的氣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兩樣。”
沛君也仿佛覺得這辦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兩樣,生疏了。雖然一切也還是他曾經看慣的東西:斷了的衣鉤,缺口的唾壺,雜亂而塵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著水煙筒咳嗽而且搖頭歎氣的秦益堂……
“他們也還是一直從堂屋打到大門口……”
“所以呀,”月生一麵回答他,“我說你該將沛兄的事講給他們,教他們學學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頭兒氣死了……”
“老三說,老五折在公債票上的錢是不能算公用的,應該……應該……”益堂咳得彎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說著,便轉臉向了沛君,“那麼,令弟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醫生說是疹子。”
“疹子?是嗬,現在外麵孩子們正鬧著疹子。我的同院住著的三個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緊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麼樣,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動,這真所謂‘兄弟怡怡’。”“兄弟怡怡”:兄弟,和氣、親切的樣子。語見《論語·子路》。
“昨天局長到局了沒有?”
“還是‘杳如黃鶴’。你去簿子上補畫上一個‘到’就是了。”
“說是應該自己賠。”益堂自言自語地說。“這公債票也真害人,我是一點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當。到昨天,到晚上,也還是從堂屋一直打到大門口。老三多兩個孩子上學,老五也說他多用了公眾的錢,氣不過……。”
“這真是愈加鬧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說。“所以看見你們弟兄,沛君,我真是‘五體投地’。是的,我敢說,這決不是當麵恭維的話。”
沛君不開口,望見聽差的送進一件公文來,便迎上去接在手裏。月生也跟過去,就在他手裏看著,念道:“‘公民郝上善等呈:東郊倒斃無名男屍一具請飭分局速行撥棺抬埋以資衛生而重公益由’。我來辦。你還是早點回去罷,你一定惦記著令弟的病。你們真是‘鶺鴒在原’“鶺鴒在原”:鶺鴒,原作脊令,語見《詩經·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據《毛詩正義》,鶺鴒是一種生活在水邊的小鳥,當它困處高原時,就飛鳴尋求同類;詩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難中,也要互相救助。……。”
“不!”他不放手,“我來辦。”
月生也就不再去搶著辦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靜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著呈文,一麵伸手去揭開了綠鏽斑斕的墨盒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