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書房
他當即一瞥自己的床下,劈柴已經用完了,隻有一條稻草繩,卻還死蛇似的懶懶的躺著。
“二十三斤半,……”他覺得劈柴就要向床下“川流不息”的進來,頭裏麵又有些椏椏叉叉了,便急忙起立,走向門口去想關門。但兩手剛觸著門,卻又覺得未免太暴躁了,就歇了手,隻放下那積著許多灰塵的門幕。他一麵想,這既無閉關自守之操切,也沒有開放門戶之不安:是很合於“中庸之道”的。
“……所以主人的書房門永遠是關起來的。”他走回來,坐下,想,“有事要商量先敲門,得了許可才能進來,這辦法實在對。現在假如主人坐在自己的書房裏,主婦來談文藝了,也就先敲門。——這可以放心,她必不至於捧著白菜的。
“‘Comein,please,mydear’這一行英文的意思是:“請進來,我親愛的。”“然而主人沒有工夫談文藝的時候怎麼辦呢?那麼,不理她,聽她站在外麵老是剝剝的敲?這大約不行罷。或者《理想之良人》裏麵都寫著,——那恐怕確是一部好小說,我如果有了稿費,也得去買他一部來看看……”
拍!
他腰骨筆直了,因為他根據經驗,知道這一聲“拍”是主婦的手掌打在他們的三歲的女兒的頭上的聲音。
“幸福的家庭,……”他聽到孩子的嗚咽了,但還是腰骨筆直的想,“孩子是生得遲的,生得遲。或者不如沒有,兩個人幹幹淨淨。——或者不如住在客店裏,什麼都包給他們,一個人幹幹……”他聽得嗚咽聲高了起來,也就站了起來,鑽過門幕,想著,“馬克思在兒女的啼哭聲中還會做《資本論》,所以他是偉人,……”走出外間,開了風門,聞得一陣煤油氣。孩子就躺倒在門的右邊,臉向著地,一見他,便“哇”的哭出來了。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我的好孩子。”他彎下腰去抱她。
他抱了她回轉身,看見門左邊還站著主婦,也是腰骨筆直,然而兩手插腰,怒氣衝衝的似乎預備開始練體操。
“連你也來欺侮我!不會幫忙,隻會搗亂,——連油燈也要翻了他。晚上點什
麼?……”
“阿阿,好好,莫哭莫哭,”他把那些發抖的聲音放在腦後,抱她進房,摩著她的頭,說,“我的好孩子。”於是放下她,拖開椅子,坐下去,使她站在兩膝的中間,擎起手來道,“莫哭了嗬,好孩子。爹爹做‘貓洗臉’給你看。”他同時伸長頸子,伸出舌頭,遠遠的對著手掌舔了兩舔,就用這手掌向了自己的臉上畫圓圈。
“嗬嗬嗬,花兒。”她就笑起來了。
“是的是的,花兒。”他又連畫上幾個圓圈,這才歇了手,隻見她還是笑迷迷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忽而覺得,她那可愛的天真的臉,正像五年前的她的母親,通紅的嘴唇尤其像,不過縮小了輪廓。那時也是晴朗的冬天,她聽得他說決計反抗一切阻礙,為她犧牲的時候,也就這樣笑迷迷的掛著眼淚對他看。他惘然的坐著,仿佛有些醉了。
“阿阿,可愛的嘴唇……”他想。
門幕忽然掛起。劈柴運進來了。
他也忽然驚醒,一定睛,隻見孩子還是掛著眼淚,而且張開了通紅的嘴唇對他看。“嘴唇……”他向旁邊一瞥,劈柴正在進來,“……恐怕將來也就是五五二十五,九九八十一!……而且兩隻眼睛陰淒淒的……”他想著,隨即粗暴的抓起那寫著一行題目和一堆算草的綠格紙來,揉了幾揉,又展開來給她拭去了眼淚和鼻涕。“好孩子,自己玩去罷。”他一麵推開她,說;一麵就將紙團用力的擲在紙簍裏。
但他又立刻覺得對於孩子有些抱歉了,重複回頭,目送著她獨自煢煢的出去;耳朵裏聽得木片聲。他想要定一定神,便又回轉頭,閉了眼睛,息了雜念,平心靜氣的坐著。他看見眼前浮出一朵扁圓的烏花,橙黃心,從左眼的左角漂到右,消失了;接著一朵明綠花,墨綠色的心;接著一座六株的白菜堆,屹然的向他疊成一個很大的A字。
一九二四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