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半年來,不知怎的連養老堂裏也不大平靜了,一部分的老頭子,也都交頭接耳,跑進跑出的很起勁。隻有伯夷最不留心閑事,秋涼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階沿上曬太陽,縱使聽到匆忙的腳步聲,也決不抬起頭來看。
“大哥!”
一聽聲音自然就知道是叔齊。伯夷是向來最講禮讓的,便在抬頭之前,先站起身,把手一擺,意思是請兄弟在階沿上坐下。
“大哥,時局好像不大好!”叔齊一麵並排坐下去,一麵氣喘籲籲的說,聲音有些發抖。
“怎麼了呀?”伯夷這才轉過臉去看,隻見叔齊的原是蒼白的臉色,好像更加蒼白了。
“您聽到過從商王商王:指商紂,是商代最末的一個帝王。在位30年,後世評價褒貶不一。那裏,逃來兩個瞎子的事了罷。”
“唔,前幾天,散宜生散宜生:西周開國功臣。商代末年往歸西伯(周文王),以後曾助武王伐紂。好像提起過。我沒有留心。”
“我今天去拜訪過了。一個是太師疵,一個是少師強,還帶來許多樂器關於“太師疵”和“少師強”:太師、少師都是樂官名。《史記·周本紀》載:“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幹,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強抱其樂器而奔周。”據《周禮·春官》鄭玄注,凡擔任這種官職的,都是盲人。。聽說前幾時還開過一個展覽會,參觀者都‘嘖嘖稱美’,——不過好像這邊就要動兵了。”
“為了樂器動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慢吞吞的說。
“也不單為了樂器。您不早聽到過商王無道,砍早上渡河不怕水冷的人的腳骨,看看他的骨髓,挖出比幹王爺的心來,看它可有七竅嗎?先前還是傳聞,瞎子一到,可就證實了。況且還切切實實的證明了商王的變亂舊章。變亂舊章,原是應該征伐的。不過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近來的烙餅,一天一天的小下去了,看來確也像要出事情,”伯夷想了一想,說,“但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說話,仍舊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
“是……”叔齊是很悌的,應了半聲。
“你想想看,”伯夷知道他心裏其實並不服氣,便接著說,“我們是客人,因為西伯肯養老西伯肯養老:西伯即周文王姬昌。《史記》的《周本紀》和《伯夷列傳》都說“西伯善養老”。《周本紀》說他“篤仁、敬老、慈少”。,呆在這裏的。烙餅小下去了,固然不該說什麼,就是事情鬧起來了,也不該說什麼的。”
“那麼,我們可就成了為養老而養老了。”
“最好是少說話。我也沒有力氣來聽這些事。”
伯夷咳了起來,叔齊也不再開口。咳嗽一止,萬籟寂然,秋末的夕陽,照著兩部白胡子,都在閃閃的發亮。
二
然而這不平靜,卻總是滋長起來,烙餅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來了。養老堂的人們更加交頭接耳,外麵隻聽得車馬行走聲,叔齊更加喜歡出門,雖然回來也不說什麼話,但那不安的神色,卻惹得伯夷也很難閑適了:他似乎覺得這碗平穩飯快要吃不穩。
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裏,聽了一聽,卻開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摸有烙十張餅的時候,這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鼻子凍得通紅,嘴裏一陣一陣的噴著白蒸氣。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聲說,聲音有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願意這麼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愛的,看見兄弟著急,隻好把牙齒一咬,坐了起來,披上皮袍,在被窩裏慢吞吞的穿褲子。
“我剛要練拳,”叔齊等著,一麵說,“卻聽得外麵有人馬走動,連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總該有八十一人抬著罷,裏麵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後麵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伐紂了。現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麵的。看了一會,我就跑回來,不料我們養老堂的牆外就貼著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倆走出屋子,就覺得一陣冷氣,趕緊縮緊了身子。伯夷向來不大走動,一出大門,很看得有些新鮮。不幾步,叔齊就伸手向牆上一指,可真的貼著一張大告示大告示:《史記·周本紀》載武王率師渡過盟津以後,曾發布誓師辭,即所謂《太(泰)誓》。文中所引用的“告示”,除首尾“照得”“此示”數字外,都是《太誓》的原文。“毀壞其三正,離逖其王父母弟”,意思是毀壞了天、地、人的正道,拋棄他的祖輩和弟兄不用。:
“照得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兩人看完之後,都不作聲,徑向大路走去。隻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泄不通。兩人在後麵說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須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諭,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麵。這時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走過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約有烙三百五十二張大餅的工夫,這才見別有許多兵丁,肩著九旒雲罕旗“雲罕”和“九旒”,都是旌旗的名稱。,仿佛五色雲一樣。接著又是甲士,後麵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文武官員,簇擁著一位王爺,紫糖色臉,絡腮胡子,左捏黃斧頭,右拿白牛尾,威風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周王發:即周武王姬發,周文王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