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題為《眉間尺》。
一
眉間尺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煩。他輕輕地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後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徑自咬。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後,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裏非常高興,一麵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家夥,點上鬆明,向水甕裏一照。果然,一隻很大的老鼠落在那裏麵了;但是,存水已經不多,爬不出來,隻沿著水甕內壁,抓著,團團地轉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快。他將鬆明插在土牆的小孔裏,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了上來,還是抓著甕壁轉圈子。隻是抓勁已經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裏麵,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幹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隨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裏,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鬆明之後,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麵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麵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後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隻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隻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隻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麼?”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轉身去,卻隻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麼?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鬆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他的母親歎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裏,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麼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隻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在你已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麼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麼?”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自然。我也隻得說。你必須改過……。那麼,走過來罷。”
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裏,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
“聽哪!”她嚴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你已經看不見一點遺跡;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王妃生下了一塊鐵:是一個傳說,據清代陳元龍撰《格致鏡原》卷三十四引《列士傳》佚文:“楚王夫人於夏納涼,抱鐵柱,心有所感,遂懷孕,產一鐵;王命莫邪鑄為雙劍。”,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裏來,日日夜夜地鍛煉,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嗬!嘩拉拉地騰上一道白氣的時候,地麵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裏,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井華水:早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泉水。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井泉水《集解》:“汪穎曰:平旦第一汲,為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裏,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大歡喜的光,便從你父親的眼睛裏四射出來;他取起劍,拂拭著,拂拭著。然而悲慘的皺紋,卻也從他的眉頭和嘴角出現了。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