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隻要看這幾天的景象,就明白無論是誰,都知道劍已煉就的了。’他悄悄地對我說。‘一到明天,我必須去獻給大王。但獻劍的一天,也就是我命盡的日子,怕我們從此要長別了。’
“‘你……’我很駭異,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麼說的好。我隻是這樣地說:‘你這回有了這麼大的功勞……’
“‘唉!你怎麼知道呢!’他說,‘大王是向來善於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
“我掉淚了。
“‘你不要悲哀。這是無法逃避的。眼淚決不能洗掉運命。我可是早已有準備在這裏了!’他的眼裏忽然發出電火的光芒,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這是雄劍。’他說,‘你收著。明天,我隻將這雌劍獻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來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五六個月了麼?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後,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
“那天父親回來了沒有呢?”眉間尺趕緊問。
“沒有回來!”她冷靜地說,“我四處打聽,也杳無消息。後來聽得人說,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後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發上都仿佛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站起了,揭去床頭的木板,下床點了鬆明,到門背後取過一把鋤,交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心跳著,但很沉靜的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掘出來的都是黃土,約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爛掉的材木。
“看罷!要小心!”他的母親說。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裏的鬆明隨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眉間尺凝神細視,這才仿佛看見長五尺餘,卻並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但願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誰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經做在這裏,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罷。不要記念我!”她向床後的破衣箱一指,說。
眉間尺取出新衣,試去一穿,長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迭好,裹了劍,放在枕邊,沉靜地躺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改變了優柔的性情;他決心要並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
但他醒著。他翻來覆去,總想坐起來。他聽到他母親的失望的輕輕的長歎。他聽到最初的雞鳴;他知道已交子時,自己是上了十六歲了。
二
當眉間尺腫著眼眶,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背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的時候,東方還沒有露出陽光。杉樹林的每一片葉尖,都掛著露珠,其中隱藏著夜氣。但是,待到走到樹林的那一頭,露珠裏卻閃出各樣的光輝,漸漸幻成曉色了。遠望前麵,便依稀看見灰黑色的城牆和雉堞。
和挑蔥賣菜的一同混入城裏,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男人們一排一排的呆站著;女人們也時時從門裏探出頭來。她們大半也腫著眼眶;蓬著頭;黃黃的臉,連脂粉也不及塗抹。
眉間尺預覺到將有巨變降臨,他們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著這巨變的。
他徑自向前走;一個孩子突然跑過來,幾乎碰著他背上的劍尖,使他嚇出了一身汗。轉出北方,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人叢中還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聲音。他怕那看不見的雄劍傷了人,不敢擠進去;然而人們卻又在背後擁上來。他隻得宛轉地退避;麵前隻看見人們的背脊和伸長的脖子。
忽然,前麵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並著跑過來。此後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滿路黃塵滾滾。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麵坐著一隊人,有的打鍾擊鼓,有的嘴上吹著不知道叫什麼名目的勞什子勞什子:北方方言,使人討厭的東西。含有輕蔑、厭惡的意思。。此後又是車,裏麵的人都穿畫衣,不是老頭子,便是矮胖子,個個滿臉油汗。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腦袋;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不覺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熱起來,像是猛火焚燒著。他一麵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麵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