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鑄劍(2)(1 / 3)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咻咻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最先頭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撲過來。他用青劍一揮,狼頭便墜在地麵的青苔上。別的狼們第一口撕盡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體全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他已經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回轉身,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

狼們站定了,聳著肩,伸出舌頭,咻咻地喘著,放著綠的眼光看他揚長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揚長地走去,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著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這裏和下文的一些歌,意思介於可解不可解之間。魯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給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說:“在《鑄劍》裏,我以為沒有什麼難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裏麵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

遊山並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禦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

午後,國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興,待到用過午膳,簡直現出怒容來。

“唉唉!無聊!”他打一個大嗬欠之後,高聲說。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看見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白須老臣的講道,矮胖侏儒的打諢,王是早已聽厭的了;近來便是走索,緣竿,拋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戲,也都看得毫無意味。他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偷空在宮外閑遊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宮裏麵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事臨頭了,一個嚇得麵如土色;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國王的麵前,俯伏著,說道:“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什麼?!”王說。他的話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著一個圓圓的青包裹;嘴裏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於玩把戲,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話聲未絕,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上自王後,下至弄臣,個個喜形於色。他們都願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他們隻要能挨到傳了進來的時候就好了。

並不要許多工夫,就望見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後麵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待到近來時,那人的衣服卻是青的,須、眉、頭發都黑;瘦得顴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來。他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果然看見背上有一個圓圓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麵還畫上一些暗紅色的花紋。

“奏來!”王暴躁地說。他見他家夥簡單,以為他未必會玩什麼好把戲。

“臣名叫宴之敖者宴之敖者:作者虛擬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魯迅輯成《俟堂磚文雜集》一書,題記後用“宴之敖者”作為筆名,但以後再也沒有用過。;生長汶汶鄉汶汶鄉:作者虛擬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的樣子。。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獸炭:古時富裕的家庭將木炭屑做成各種獸形的一種燃料。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並不要許多工夫,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麵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鬆,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麵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麼話,隨即將手一鬆,隻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後是一切平靜。

許多工夫,還無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接著是王後和妃子,大臣,宦官們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們則已經開始冷笑了。王一見他們的冷笑,便覺自己受愚,回顧武士,想命令他們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裏去煮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