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上海《語絲》第四卷第一期。
也還是我在廈門的時候,柏生柏生:即孫伏園(1894—1966),浙江紹興人,曾任北京《晨報副刊》《京報副刊》《語絲》的編輯。當時在廈門大學工作。從廣州來,告訴我說,愛而君也在那裏了。大概是來尋求新的生命的罷,曾經寫了一封長信給K委員K委員:指顧孟餘,國民黨政客。當時任中山大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說明自己的過去和將來的誌望。
“你知道有一個叫愛而的麼?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我,我沒有看完。其實,這種文學家的樣子,寫長信,就是反革命的!”有一天,K委員對柏生說。
又有一天,柏生又告訴了愛而,愛而跳起來道:“怎麼?……怎麼說我是反革命的呢?!”
廈門還正是和暖的深秋,野石榴開在山中,黃的花——不知道叫什麼名字——開在樓下。我在用花剛石牆包圍著的樓屋裏聽到這小小的故事,K委員的眉頭打結的正經的臉,愛而的活潑中帶著沉悶的年青的臉,便一齊在眼前出現,又仿佛如見當K委員的眉頭打結的麵前,愛而跳了起來,——我不禁從窗隙間望著遠天失笑了。
但同時也記起了蘇俄曾經有名的詩人,《十二個》的作者勃洛克勃洛克(1880—1921):俄國詩人。他一九一八年創作了反映十月革命的長詩《十二個》。的話來:
“共產黨不妨礙做詩,但於覺得自己是大作家的事卻有妨礙。大作家者,是感覺自己一切創作的核心,在自己裏麵保持著規律的。”
共產黨和詩,革命和長信,真有這樣地不相容麼?我想。
以上是那時的我想。這時我又想,在這裏有插入幾句聲明的必要:
我不過說是變革和文藝之不相容,並非在暗示那時的廣州政府是共產政府或委員是共產黨。這些事我一點不知道。隻有若幹已經“正法”的人們,至今不聽見有人鳴冤或冤鬼訴苦,想來一定是真的共產黨罷。至於有一些,則一時雖然從一方麵得了這樣的諡號,但後來兩方相見,杯酒言歡,就明白先前都是誤解,其實是本來可以合作的。
必要已畢,於是放心回到本題。卻說愛而君不久也給了我一封信,通知我已經有了工作了。信不甚長,大約還有被冤為“反革命”的餘痛罷。但又發出牢騷來:一,給他坐在飯鍋旁邊,無聊得很;二,有一回正在按風琴,一個漠不相識的女郎來送給他一包點心,就弄得他神經過敏,以為北方女子太死板而南方女子太活潑,不禁“感慨係之矣”了。
關於第一點,我在秋蚊圍攻中所寫的回信中置之不答。夫麵前無飯鍋而覺得無聊,覺得苦痛,人之常情也,現在已見飯鍋,還要無聊,則明明是發了革命熱。老實說,遠地方在革命,不相識的人們在革命,我是的確有點高興聽的,然而——沒有法子,索性老實說罷,——如果我的身邊革起命來,或者我所熟識的人去革命,我就沒有這麼高興聽。有人說我應該拚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為然,但如叫我靜靜地坐下,調給我一杯罐頭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但是,倘說,你就死心塌地地從飯鍋裏裝飯吃罷,那是不像樣的;然而叫他離開飯鍋去拚命,卻又說不出口,因為愛而是我的極熟的熟人。於是隻好襲用仙傳的古法,裝聾作啞,置之不問不聞之列。隻對於第二點加以猛烈的教誡,大致是說他“死板”和“活潑”既然都不讚成,即等於主張女性應該不死不活,那是萬分不對的。
約略一個多月之後,我抱著和愛而一類的夢,到了廣州,在飯鍋旁邊坐下時,他早已不在那裏了,也許竟並沒有接到我的信。
我住的是中山大學中最中央而最高的處所,通稱“大鍾樓”。一月之後,聽得一個戴瓜皮小帽的秘書說,才知道這是最優待的住所,非“主任”之流是不準住的。但後來我一搬出,又聽說就給一位辦事員住進去了,莫明其妙。不過當我住在那裏的時候,總還是非主任之流即不準住的地方,所以直到知道辦事員搬進去了的那一天為止,我總是常常又感激,又慚愧。
然而這優待室卻並非容易居住的所在,至少的缺點,是不很能夠睡覺的。一到夜間,便有十多匹——也許二十來匹罷,我不能知道確數——老鼠出現,馳騁文壇,什麼都不管。隻要可吃的,它就吃,並且能開盒子蓋,廣州中山大學裏非主任之流即不準住的樓上的老鼠,仿佛也特別聰明似的,我在別地方未曾遇到過。到清晨呢,就有“工友”們大聲唱歌,——我所不懂的歌。
白天來訪的本省的青年,卻大抵懷著非常的好意的。有幾個熱心於改革的,還希望我對於廣州的缺點加以激烈的攻擊。這熱誠很使我感動,但我終於說是還未熟悉本地的情形,而且已經革命,覺得無甚可以攻擊之處,輕輕地推卻了。那當然要使他們很失望的。過了幾天,屍一屍一:即梁式,廣東台山人,當時廣州《國民新聞》副刊《新時代》的編輯,抗日戰爭時期成為漢奸。這裏的引文,見他所寫的《魯迅先生在茶樓上》。君就在《新時代》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