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幾個很不以他這句話為然,我們以為我們還有許多可罵的地方,我們正想罵罵自己,難道魯迅先生竟看不出我們的缺點麼?……”
其實呢,我的話一半是真的。我何嚐不想了解廣州,批評廣州呢,無奈慨自被供在大鍾樓上以來,工友以我為教授,學生以我為先生,廣州人以我為“外江佬”,孤孑特立,無從考查。而最大的阻礙則是言語。直到我離開廣州的時候止,我所知道的言語,除一二三四……等數目外,隻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幾乎無不因為特別而記住的Hanbaran(統統)和一句凡有學習異地言語者幾乎無不最容易學得而記住的罵人話Tiu-na-ma而已。
這兩句有時也有用。那是我已經搬在白雲路寓屋裏的時候了,有一天,巡警捉住了一個竊取電燈的偷兒,那管屋的陳公便跟著一麵罵,一麵打。罵了一大套,而我從中隻聽懂了這兩句。然而似乎已經全懂得,心裏想:“他所說的,大約是因為屋外的電燈幾乎Hanbaran被他偷去,所以要Tiu-na-ma了。”於是就仿佛解決了一件大問題似的,即刻安心歸坐,自去再編我的《唐宋傳奇集》。
但究竟不知道是否真如此。私自推測是無妨的,倘若據以論廣州,卻未免太鹵莽罷。
但雖隻這兩句,我卻發見了吾師太炎先生的錯處了。記得先生在日本給我們講文字學時,曾說《山海經》上“其州在尾上”的“州”是女性生殖器。這古語至今還留存在廣東,讀若Tiu。故Tiuhei二字,當寫作“州戲”,名詞在前,動詞在後的。我不記得他後來可曾將此說記在《新方言》裏,但由今觀之,則“州”乃動詞,非名詞也。
至於我說無甚可以攻擊之處的話,那可的確是虛言。其實是,那時我於廣州無愛憎,因而也就無欣戚,無褒貶。我抱著夢幻而來,一遇實際,便被從夢境放逐了,不過剩下些索漠。我覺得廣州究竟是中國的一部分,雖然奇異的花果,特別的語言,可以淆亂遊子的耳目,但實際是和我所走過的別處都差不多的。倘說中國是一幅畫出的不類人間的圖,則各省的圖樣實無不同,差異的隻在所用的顏色。黃河以北的幾省,是黃色和灰色畫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綠,廈門是淡紅和灰色,廣州是深綠和深紅。我那時覺得似乎其實未曾遊行,所以也沒有特別的罵詈之辭,要專一傾注在素馨和香蕉上。——但這也許是後來的回憶的感覺,那時其實是還沒有如此分明的。
到後來,卻有些改變了,往往鬥膽說幾句壞話。然而有什麼用呢?在一處演講時,我說廣州的人民並無力量,所以這裏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當譯成廣東話時,我覺得這幾句話似乎被刪掉了。給一處做文章指《慶祝滬寧克服的那一邊》,載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國民新聞》副刊《新出路》。時,我說青天白日旗插遠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大乘佛教:公元一、二世紀間形成的佛教宗派。大乘是對小乘而言。小乘佛教主張“自我解脫”,要求苦行修煉;大乘佛教則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調盡人皆可成佛,一切修行應以利他為主。一般,待到居士居士:古代稱有德才而隱居不仕或未仕的人。這裏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也算佛子的時候,往往戒律蕩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還是佛教的敗壞?……然而終於沒有印出,不知所往了……
廣東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裏,自然依然是奇特的。我所最愛吃的是“楊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頭的,完全失卻了本味。汕頭的一種較大,卻是“三廉”,不中吃了。我常常宣傳楊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讚同,這是我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績。
在鍾樓上的第二月,即戴了“教務主任”的紙冠紙冠:高長虹在《狂飆》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中,攻擊魯迅說:“直到實際的反抗者從哭聲中被迫出校後……魯迅遂戴其紙糊的權威者的假冠入於身心交病之狀況矣!”的時候,是忙碌的時期。學校大事,蓋無過於補考與開課也,與別的一切學校同。於是點頭開會,排時間表,發通知書,秘藏題目,分配卷子,……於是又開會,討論,計分,發榜。工友規矩,下午五點以後是不做工的,於是一個事務員請門房幫忙,連夜貼一丈多長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了,於是又寫榜。於是辯論:分數多寡的辯論;及格與否的辯論;教員有無私心的辯論;優待革命青年,優待的程度,我說已優,他說未優的辯論;補救落第,我說權不在我,他說在我,我說無法,他說有法的辯論;試題的難易,我說不難,他說太難的辯論;還有因為有族人在台灣,自己也可以算作台灣人,取得優待“被壓迫民族”的特權與否的辯論;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的辯論……這樣地一天一天的過去,而每夜是十多隻——或二十隻——老鼠的馳騁,早上是三位工友的響亮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