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4)(1 / 3)

在這個“妾”的共名之下,三個身份的等級區別,是清清楚楚的。最高的一等是“二房”,例如尤二姐就是。尤三姐說:“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第六十五回)柳湘蓮見了寶玉,“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第六十六回)鳳姐編謊騙賈母,說尤二姐是她鳳姐“願意娶來做二房”。(第六十八回)鳳姐向秋桐說到尤二姐:“她現是二房奶奶。”(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死後,賈母說她同賈璉“既是二房一場。”(同上)可見尤二姐這個“二房”身份是大家承認的。作為“二房”的身份,從娶過來的時候起,就與通常納妾有所不同:照樣拜天地,焚紙馬,同娶妻的禮節一樣。(第六十五回)從而,她和丈夫的關係,也算是夫妻關係。所以,尤二姐對賈璉說:“我和你做了夫妻。”(同上)尤二姐死後,賈母說:“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第六十九回)而鳳姐攻擊賈璉,則指為“停妻再娶”(第六十八回),這也隻有“再娶”的是妻,才能這麼說。至於有妻之後又納妾,是用不上“再娶”的。又正因為二房也算夫妻,所以二房和正妻的關係,表麵上算是平等的關係。尤二姐初次見鳳姐,張口便叫“姐姐”,自稱“妹子”;鳳姐也一口一聲叫她“妹妹”。更有意思的是,平兒上來要行禮,尤二姐連忙攙住,道:“妹子快別這麼著,你我是一樣的人!”鳳姐忙也起身笑說:“折死了她!妹妹隻管受禮,她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這麼著。”(均見第六十八回)尤二姐說的是自己與平兒一樣是賈璉的妾,鳳姐則說的是二房與主子平行,通房丫頭卻仍然隻是丫頭而已。後來,鳳姐暗中擺布尤二姐,把尤二姐氣病了,鳳姐卻來了一套替尤二姐禱告上天的表演,禱詞中還稱為“尤氏妹子”;直到把尤二姐逼死,鳳姐還痛哭“狠心的妹妹”。(第六十九回)這都表明以“姐妹”相稱是很正式的,可以當著丈夫和眾人,可以對蒼天,而不止是隨便叫叫,拉拉親熱而已。至於鳳姐煽動秋桐與尤二姐作對時說:“你年輕不知事。她現是二房奶奶,你爺心坎兒上的人,我還讓她三分,你去硬碰她,豈不是自尋其死?”(第六十九回)這也是有意拿尤二姐的高於秋桐的“二房奶奶”身份,來刺激秋桐。

但是,二房的這種地位,其實是表麵的,虛假的。如前所引,鳳姐把賈璉私娶尤二姐叫作“買妾”,可見即使是燒過紙馬,拜過天地,仍然是買來的。尤二姐死後,賈璉要給她辦一辦喪事,鳳姐報告了賈母,賈母道:“信他胡說!誰家癆病死的孩子不燒了?也認真開喪破土起來!既是二房一場,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來,或一燒,或亂葬埂上埋了完事。”(第六十九回)賈母規定的這個“喪葬規格”,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作為二房的尤二姐,在賈母這個家族最高權威眼中,雖然也算是“夫妻情分”,但歸根到底仍然是奴隸的身份而已。所以尤二姐盡管對鳳姐稱“姐姐”,卻又對平兒稱“妹子”,並且說“你我是一樣的人”,這並不純是自謙,而是自知自己的真正身份。況且,寧榮二府上下幾百口人當中,也隻有這麼一個尤二姐具有“二房”的身份,還是由於賈璉的軌外秘密行動而造成的。可見所謂“二房”,大概是比較希罕的、有些例外的情況。

第二等的妾,是“姨娘”,如賈政的妾趙姨娘周姨娘便是。第四十六回,鴛鴦因平兒、襲人一再開玩笑,生起氣來,反嘲道:“你們自以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來,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麼遂心如意的。”襲人且當別論,而平兒此時已經是明公正道的“屋裏人”或“通房丫頭”,鴛鴦卻還說平兒自以為將來的結果是做姨娘,並且還警告她未必能如這個願:這是“姨娘”的地位高於“通房丫頭”的明證。而邢夫人勸鴛鴦做賈赦的妾時,許她“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做姨娘,又體麵,又尊貴”,賈赦又通過鴛鴦的哥哥許諾鴛鴦“當家做姨娘”,這些雖然都是欺騙,但仍然可以表明:對於丫頭出身的妾來說,不作“通房丫頭”而作“姨娘”,該要算是一個“又體麵,又尊貴”的“封號”了。(至於賈赦花五百兩銀子買來的嫣紅,鳳姐也曾稱之為“姨娘”,如第七十四回鳳姐對王夫人說:“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雲那幾個人,也都是年輕的人。”似乎兒媳婦對於公公的“屋裏人”也稱為“姨娘”,但細看全書,並無任何其他的人對嫣紅及其同流作如此稱呼,可知這隻是一種特殊情況。)

“姨娘”高於“通房丫頭”之處,表現在別人相待的禮節上。趙姨娘來到瀟湘館,黛玉賠笑讓座,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自走來。”又忙命倒茶。(第五十二回)趙姨娘來到議事廳兒,李紈、探春連忙讓座;趙姨娘哭訴有人“踹下我的頭去”,並且點明“踹”她的人就是探春,這時探春也連忙站起來分辯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相勸。(第五十五回)甚至鳳姐那樣一向鄙視嫌憎趙姨娘的,當賈環口稱奉趙姨娘之命來瞧巧姐兒的病時,鳳姐也不得不應付地說一聲:“好些了。你回去說,叫你們姨娘想著。”(第八十四回)這一節雖然出自後四十回,但是,是符合人物關係的。所有這些,都表明做姨娘的,能夠得到年輕一輩的主子的相當程度的禮讓。至於趙姨娘來到怡紅院,正在吃飯的襲人、芳官等丫鬟忙起身讓飯,更是當然的了。(第六十回)芳官甚至同趙姨娘吵起來的時候,起初也還沒有馬上廢掉“姨奶奶”的敬稱。(見前引)賈環燙壞了寶玉,鳳姐在王夫人麵前挑撥時,說:“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第二十五回)但賈母發起湊份子給鳳姐祝壽,鳳姐不放過趙周二姨娘,這時卻故作恭敬地說什麼“還有二位姨奶奶也該問一問,否則好像小看了她們。”(第四十三回)所有人們對待“姨娘”的這些禮節,都有以半個主子相待之意。但這自然也隻是表麵上的,而“姨娘”實際上的奴隸身份,前麵已經分析過了。

最低級的“妾”就是“通房丫頭”。第六回中說平兒是“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這是明確提到“通房丫頭”的。此外,香菱、秋桐、寶蟾和第三十六回以後的襲人,往往稱為“屋裏人”,也是同樣的身份。她們的地位比姨娘更低,表現在下列幾個方麵。

首先是一開始往往沒有任何儀式。例如寶蟾之成為“通房丫頭”,隻要夏金桂答應了薛蟠,然後由金桂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親”(第八十回)就完了。賈赦把秋桐賞與賈璉為妾,鳳姐“忙命兩個媳婦坐車到那邊接了來”(第六十九回)就完了。隻有香菱給薛蟠做“屋裏人”時,曾經擺酒請客過,據鳳姐說是由於薛姨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因她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兒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她,才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給他(薛蟠)做了屋裏人”(第十六回),以昭鄭重的意思,這是特殊的例子。

其次是表現在別人相待的禮節上。前麵說過,趙姨娘來了,黛玉、李紈、探春都起身讓座。而平兒來到議事廳兒,正值探春同趙姨娘生氣,隻有趙姨娘忙起身給平兒讓座,李紈和探春卻沒有表示;並且,平兒“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隻一邊垂手默侍”(第五十五回)。接著又伺候探春洗臉,“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麵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臉盆中盥洗。”(同上)甚至丫鬟們命媳婦傳話把寶釵的飯送到議事廳上來時,探春賭氣,責備丫鬟不該支使“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幹這些要飯要茶的小事,下命令道:“平兒這裏站著,叫她叫去!”(同上)雖然探春這是故意用反話譏刺那些媳婦們,故意借平兒來立威,但仍然反映出平兒的丫鬟地位。至於鳳姐對平兒,完全是主子使喚丫鬟的口吻,隻要舉一例子:螃蟹宴上,鳳姐派平兒複進園來再要幾個螃蟹,被李紈留下喝酒。送螃蟹的婆子回來,向平兒傳達鳳姐的話說:“使喚你來,你就貪住嘴,不去了,叫你少喝盅兒罷。”(第三十九回)雖然鳳姐這是寵愛的責備,但字麵上的意思卻同責備任何一個貪杯愛玩的小丫鬟毫無不同。在稱呼方麵,鳳姐和其他奶奶、太太、姑娘們總是直呼“平兒”之名,固不必說;便是別的丫鬟,也都是這樣直呼其名,或以姐妹相稱。第五十九回麝月命小丫頭子:“去把平兒給我叫來!”麝月在丫鬟中,並非頭等地位,她都能用這樣的口吻派人去叫平兒,這同另一個細節恰相映照。那是鳳姐事先叫平兒走開,避免與邢夫人見麵,卻故意當著邢夫人派人找平兒回來,小丫頭豐兒上來圓謊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第四十六回)這就是說,以林姑娘的身份,要平兒去,本來隻要“叫”就行了,現在用了“請”字,還“請”了三四次,可見一定有特殊重要的事,不去不行。

歸根到底,“通房丫頭”地位之低,是低在她們完全沒有人格獨立和人身自由上麵。第二十九回賈母率領榮府女眷去清虛觀拈香,隨行的丫頭有一個名單,其中說:“鳳姐兒的丫頭平兒、豐兒、小紅,並王夫人的兩個丫頭金釧、彩雲,也跟了鳳姐兒來。”這就比什麼都清楚地說明了平兒仍是丫頭身份。權威如平兒尚且如此,其他可知。再則香菱成為薛蟠的“屋裏人”之時,還有擺酒請客的過場,這要算是最體麵的了。書中寫明她還用了一個小丫頭臻兒(見第二十九、第四十八回)。即使如此,當夏金桂調唆薛蟠打起香菱來的時候,薛姨媽還是賭氣說要即刻叫“人牙子”來把香菱賣掉,盡管是賭氣的話,仍可見香菱當時的身份還是隨時可以被賣掉的。(第八十回)如果是薛蟠說要賣,還不希奇,當時即使是正妻,被丈夫賣掉的事也是有的。現在是薛姨媽說要賣,接著寶釵反對,理由是賣人有損薛家的體麵,並且說:“哥哥嫂子嫌她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沒人呢。”這就隻是薛家處理一個女奴隸,是賣是留,留著歸哪一個主子“使喚”的問題,所以薛家的哪一個主子都有發言權。這時的香菱,仍同她當初在拐子手裏被馮薛兩家爭買的時候的身份完全一樣,並沒有因為做了“屋裏人”而稍有改變。鳳姐曾經向賈璉開玩笑說要拿平兒去把香菱換來(第十六回),這雖然純粹是玩笑式的威脅,但也反映出通房丫頭不僅可以當做商品去賣掉,而且可以當做禮品來交換。這恐怕最能表現出“通房丫頭”的地位之低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