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4)(2 / 3)

第三,納妾是合法的,必要的。

寧榮兩府的男主人,“代”字輩的都已過世。但是,探春說:“那幾年老太太屋裏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裏的,也有外頭的。”(第五十五回)可知賈代善是有幾個妾的。“文”字輩的當中,賈赦不必說了。鳳姐曾經轉述賈母不滿賈赦的話:“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右一個的放在屋裏?頭宗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二則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第四十六回)已經說盡了賈赦廣蓄姬妾的情況。再就是賈政,道貌岸然,也有一個趙姨娘和一個周姨娘。“玉”字輩中,首先是賈珍,有四個妾,寫出名兒的有佩鳳、偕鸞、文花三人。(見第六十二、六十三、七十五回)其次是賈璉,已經有一個平兒,又私娶一個尤二姐,賈赦還賞給他一個秋桐。賈珠死時還不到二十歲,但李紈對平兒說過:“想當初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第三十九回)可知年紀輕輕的賈珠,也就有了不止一個妾。總之,兩府的男主人,沒有一個不納妾的,而且最少是納兩個。

是不是這些少爺老爺們成年以後,不聽父母之命,自己納了這些妾呢?試看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已經趕走了晴雯,決定了襲人做寶玉的“屋裏人”之後,向賈母彙報這些已成的事實,說了晴雯的許多壞話。賈母說:原來把晴雯派給寶玉,是看這丫頭好,“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王夫人立刻又編出一大套話,說是“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隻是“女大十八變”,變得“調歪”了,還說:“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隻取中了她。我留心看了去,她色色比人強,隻是不大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因此,品擇了一二年,一點不錯了。”王夫人說什麼三年前就“取中”了晴雯,完全是胡說;實際上,直到抄檢大觀園的時候,她才第一次認識晴雯。但從賈母和王夫人這一場對話中,可以看出,寶玉還不到十歲的時候,他的祖母和母親早就在替他留意並著手安排將來的“屋裏人”的人選了。

是不是寶玉特別受到祖母和母親的寵愛的緣故呢?前麵引用過,趙國基死了,正在管家的探春查明舊例:世代家奴出身的妾即所謂“家裏的”,家裏死了人,賞銀二十兩;本人才被賣進來的妾即所謂“外頭的”,家裏死了人,賞銀四十兩。探春根據此例,發給趙國基喪葬費二十兩。趙姨娘跑來吵鬧,說前些時襲人的媽死了,還賞了四十兩,她趙姨娘不應該連襲人都不如。探春向她解釋襲人是“外頭的”的緣故,還說:“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和襲人一樣。”賈環是一個除了他的生身之母趙姨娘而外,誰都嫌憎的孩子,首先他的同胞姐姐探春就從沒有把這個弟弟看在眼內,況且他這時年紀也更小;然而,恰恰就是這個探春,這麼肯定地談到他將來“收”了“屋裏人”如何如何。由此可見,一個公子,哪怕是賈環這樣人人厭憎的公子,除了都要娶一個少奶奶之外,至少總得“收”一個妾,原來這是賈府裏通行的製度。再看第七十二回,賈政對趙姨娘說:“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隻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念書,再等一二年再提。”由此更可見,給兒子物色“收”什麼丫頭,不僅是祖母和母親關心,姐姐口中提到,而且是賈政這樣方正古板、不問俗務的“嚴父”都在操心的事,可惜終於不知道賈政看中的兩個丫頭究竟是誰。

至少是一個妾,多則無限。賈母雖對賈赦“左一個右一個的”納妾表示不滿,主要還是因為賈赦上了年紀,納妾太多恐怕不利於保養身體,成天和小老婆喝酒也不利於做官,並不是對納妾的數目有什麼限製。所以,賈母得知賈赦想討鴛鴦為妾時,因為自己離不開鴛鴦的伺候,勃然大怒,不許賈赦再糾纏鴛鴦,傳話給賈赦道:“他要什麼人,我這裏有錢,叫他隻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第四十七回)說由她給錢,盡管是賭氣的話,也可見賈赦再買妾是並無不可的。賈赦沒要到鴛鴦,結果真的費了五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女孩子來,名喚嫣紅,收在屋裏。(同上)

第四,以上這一套封建妾媵製,乃是奴隸製同父係中心的宗法製相結合的產物。

我們已經看到,不論哪一等的妾,其身份都是奴隸,這樣,我們就明白邢夫人的一句話的含義。邢夫人要替丈夫去討鴛鴦為妾,鳳姐反對,說賈母對賈赦廣蓄姬妾早已不滿,已見上引。而邢夫人一聽,卻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第四十六回)邢夫人不僅不反對丈夫廣納姬妾,不僅自己主動積極地替丈夫納妾,而且丈夫納妾太多,遭到婆婆的不滿時,她反而對婆婆大為不滿,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除了“邢夫人稟性愚弱,隻知奉承賈赦以自保”(同上)而外,顯然從她看來,三房四妾才是“大家子”即貴族的標誌,加以限製就是有損貴族的高貴。而以所占有的奴隸的多少,特別是以所占有的“珍貴”的奴隸(例如有專門技藝的男奴隸,或年輕貌美的女奴隸)的多少,作為身份高低的標識,這正是典型的奴隸主貴族的“價值觀念”,正如地主比土地、資本家比資本一樣。

明白了妾就是奴隸,也就明白賈府的公子們為什麼至少必須有一個“屋裏人”,為什麼祖母、母親乃至道貌岸然的父親都在男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就替他物色將來的“屋裏人”。因為,老爺少爺們總是要有許多家內奴隸來伺候的,外麵有男奴隸,屋裏有女奴隸;還有一些事,一般女奴隸不方便伺候,作為夫人少奶奶身份的妻子也不屑來做,於是必須有一個特殊親密關係的女奴隸來伺候,這就是“通房丫頭”,亦即“屋裏人”。(參看第七回)如前所引,賈母說先前看晴雯甚好,“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這個“使喚”有專門含義,就是做“屋裏人”的意思。如果隻是一般意義上的使喚,那麼賈母把晴雯派到寶玉屋裏去,就已經是給寶玉使喚了,又何待於“將來”?

但是,作為妾的女奴隸,其主要任務畢竟已經不是一般的服役伺候,而是對男主人作性的服役了。這除了享樂的意義而外,隨著必然的後果,於是又有了繁殖後代的意義,這就同父係中心的宗法製交織起來。在父係中心的宗法製度之下,每個男子都要對他所屬的宗族,負起綿延和增殖宗族的責任。每個男子娶妻,首先是為了替自己的父係祖先增殖子孫。每個女子出嫁,都必須承擔替丈夫生兒子的義務。在男子方麵,兒子越多越好,所以妻子也越多越好。但封建的婚姻又總是兩個家族之間的關係,要講究“門當戶對”,要通過婚姻的紐帶來建立或加強兩個家族之間的社會的、政治的乃至經濟的聯係。做妻子的除了負有增殖後代的義務而外,還有體現這種紐帶的作用,她的背後有不容輕視的娘家,從而她也就具有一定的尊嚴和不容侵犯的權利,除了極特殊的情況如所謂“一子兼祧”的“兩頭大”而外,不容許有第二個同樣地位同樣身份的妻子存在。解決矛盾的方法,就是妾媵製度:一個正式的妻子而外,可以有許多妾,數目無限;但這些妾的家庭和社會地位,不僅不能和正式的妻平行,而且她們都是直接隸屬於妻的奴隸。這樣,丈夫方麵,事實上還是多妻,既可以無限地縱欲,盡量地繁殖,還可以仗著妻與妾之間被規定的“嫡庶”關係亦即主奴關係的製約,來限製和調節她們之間難以避免的矛盾,借以使自己擺脫或減輕困境。妻子方麵,其地位和權利既得到一些保證,她也就必須對丈夫以及丈夫的宗族承擔一係列的義務。

先說義務:做妻子的,必須容許丈夫納妾,同丈夫的妾搞好關係,以至主動積極地替丈夫納妾;特別是在做妻子的不能替丈夫生兒子的時候,趕快替丈夫納妾更是天經地義。能這樣做的,就能在家庭和社會博得“賢良”“賢德”“賢惠”的美名;反之,就要得到“妒婦”“醋罐子”“夜叉婆”之類的惡諡。最能說明問題的是鳳姐的行為。她實際上深為丈夫所不滿,賈璉幾次背地裏罵她“夜叉婆”“醋罐子”;家中眾人背地裏也是這樣議論她。她一方麵對於自己的地位和權利,不惜一切代價,可以采取任何狠心辣手來維護;另一方麵,她卻也不是完全不顧名譽,有機會總要極力洗刷惡諡,博取賢名。她允許自己的陪嫁丫頭平兒成為丈夫的“屋裏人”,這正如興兒在背地裏的分析,“一則顯她的賢良,二則拴爺的心。”(第六十五回)她得知賈璉在外麵偷娶了尤二姐之後,施展了一整套陰謀毒計,把尤二姐騙進賈府,終於不動聲色地逼得尤二姐自殺而死。她要把尤二姐騙進賈府,完全是為了把她置於自己的權力控製之下,而同時也就做出一副“讚助丈夫納妾”,“嫡庶和睦”的姿態。她哄騙尤二姐的一大套話中,就向尤二姐一再剖白自己“並不是那種吃醋調歪的人”,不是“那等妒忌不堪的人”。果然,合家之人聽說鳳姐居然把尤二姐迎進賈府來,都暗暗地納罕說:“看她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第六十八回)她在賈母麵前,更顛倒黑白地編了一套,說是她因為自己沒有替賈璉生兒子,由她主動娶尤二姐來做二房的。(第六十八回)果然又博得賈母的當麵嘉獎:“既你這樣賢良,很好!”(第六十九回)書中另一個純“潑婦”型的人物,薛蟠之妻夏金桂,剛剛調唆丈夫打了香菱,卻又同婆婆吵架說:“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她在說話中處處“還要占溫柔讓夫之禮”(第八十回),與鳳姐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以品德寬和著稱的李紈,也惟恐有“容不下人”的嫌疑;她向平兒說:“想當初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隻是她們不如意,所以你大爺一沒了,我趁著年輕都打發了。要是有一個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個膀臂了!”(第三十九回)可見,即使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倘若容不下丈夫生前的妾媵,也是很不好聽的名聲,雖是早著賢名如李紈者,也惟恐別人對自己有這個看法。至於邢夫人那樣熱心地替丈夫張羅納妾,打上了賈母左右離不開的丫頭鴛鴦的主意,以至碰了賈母的一個大釘子,這是打主意打錯了對象。賈母訓斥她的時候有這樣的話:“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的。隻是這賢惠也太過了!”(第四十七回)這雖然是譏刺的反話,但仍然反映出主動為丈夫張羅納妾,乃是“賢惠”的一個內容,至少邢夫人主觀上是自以為在努力做到“賢惠”,不過她做得太過分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