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這種“賢惠”的義務,當然是保障丈夫廣納姬妾的權利,同時又為丈夫增殖宗族的義務服務的。妻子如果不盡這個義務,便有損丈夫的權利,妨礙丈夫的義務,所以按古禮,“妒嫉”就在“七出”之條。鳳姐為了賈璉私娶尤二姐,向尤氏哭鬧說:“咱們過去,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男人買妾,隻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第六十八回)就是根據“七出”之條這樣說的。正因為不容男人買妾,除了有損丈夫的權利而外,還妨礙丈夫盡到增殖宗族的義務,有罪於整個宗族,所以才說要當著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等公議罪名和處分。這個“古禮”的“七出”之條,古代是否當真全麵實行過不可知,後代卻顯然沒有全麵實行過,單是犯了“妒嫉”一條並不會被“出”被“休”,鳳姐的話也不過是一種威脅。後來實際上是成為一種道德上輿論上的製裁,背上“妒婦”“醋罐子”的惡名的婦女,在家庭和社會上很不好做人,在丈夫麵前也處在“理虧”的地位。如果像迎春那樣遇到孫紹祖那樣的丈夫,就會像迎春哭訴的:“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第八十回)
做妻子的為了丈夫的權利,為了父係中心的宗法製的要求,盡了這樣嚴酷的義務,在這個條件之下,也給自己換得一些可憐的權利地位的保障。除了前麵說過的,保障妻子的“主母”地位,規定妾的身份是奴隸,並且是首先直接隸屬於妻的奴隸而外,還有一個保障:就是規定妾所生的子女,即所謂“庶出”的子女,一律都以正式的妻子為“嫡母”,即正式合法的母親,而以生身之母為“庶母”,即非正式的擺不到台麵上的母親。做妾的,隻算是代替正妻懷孕,代替正妻生兒育女。所以鳳姐對尤二姐說:“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合我說。我也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都有靠。”(第六十八回)又對尤氏說:“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麼人?嫂子既怕他絕了後,我難道不更比嫂子怕絕後?”(同上)後來尤二姐懷孕,吃錯了藥流產了,鳳姐表現得比賈璉更痛心,說:“咱們命中無子!好容易有了一個,遇見這樣沒本事的大夫來!”又焚香禱告天地:“隻求尤氏妹子身體大愈,再得懷胎,生一男子。”(第六十九回)鳳姐這些話雖然都是虛情假意的,但尤二姐如果生了兒子,按製度來說,首先要算是鳳姐的兒子,要算是鳳姐老來有靠,身後有後,卻不是假的。
六
說到這裏,才能夠回頭解答本文開始時提出的問題:探春為什麼不認趙姨娘為母親?
製度既然規定“庶出”的子女都以“嫡母”為正式的合法的母親,而生身的“庶母”隻能算是非正式的端不到台麵上來的母親,這個製度是這樣違反自然的母子之情,所以它當然就要求有相應的強製性的道德規範來鞏固自己。這個道德規範要求:作妾的不應該把自己親生的子女看做自己的子女,卻應該看做“主母”的子女;“庶出”的子女也不應該把生身之母看做母親,隻應該看做父親的一個妾,看做代替“嫡母”懷孕生育的人。這個道德規範還要求:作妾的不應該有“受歧視”的怨恨,更不應該以這種怨恨傳染親生子女,隻應該自安本分,教育孩子自視與“嫡母”的孩子並無差別和隔閡;“庶出”的子女也不應該跟著生身之母有“受歧視”的怨恨,應該相信別人待自己與待“嫡出”兄弟並無不同。隻有符合這個規範的,才算是知禮明義識大體的正派人,反之就如探春所說,“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加以妾的身份是奴隸,而妾所生的子女,按照父係中心的原則,卻是主子,是少爺小姐,這個主奴界限決不許淆亂,從而更阻止妾和她所生的子女以母子相認。
《紅樓夢》的反封建傾向是強烈的,然而也未盡能擺脫封建主義的局限;書中對趙姨娘和探春兩個藝術形象的塑造,體現了鮮明的褒貶,其所依據的評價標準之一,就是上述的嚴分嫡庶的道德規範。趙姨娘寫得使人厭,使人憎,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以醜化的筆墨寫了她如何不遵守上述道德規範;探春寫得使人愛,使人敬,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以美化的筆墨寫了她如何自覺地嚴格地遵守上述道德規範。
趙姨娘第一次出場,就是一個對自己的姨娘地位不肯安分,心藏怨恨,並以此傳染給兒子的形象。她的兒子賈環作為她的前驅先出場,滿口說的是:“我拿什麼比寶玉?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第二十回)這些話當然都是平日從趙姨娘那裏聽熟了的。接著便是趙姨娘罵賈環不該到寶釵那裏去玩:“誰叫你上高台盤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玩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這沒意思?”(同上)字字都充滿了一股怨毒妒恨之氣。積壓一久,便爆發為串通馬道婆要用妖術害死鳳姐、寶玉二人的事件。她同馬道婆密謀時,說:“把他兩人絕了,這家私還不都是我們的?”(第二十五回)意思是那時賈環就是賈政的惟一合法的繼承人了。這表明她罵賈環時並不是忘記了他是主子,隻不過忘記了或不甘心承認自己的身份是奴才罷了。同樣,她和探春的矛盾,也不是由於她不承認探春是主子小姐,而是她總要以探春的母親自居,總要求探春把她當母親,把她的兄弟當舅舅。對趙姨娘這樣“不自知不安分”,作者到底讓她出了一次大醜,那就是第六十回中寫的,趙姨娘為了“茉莉粉替去薔薇硝”事件,跑到怡紅院找芳官吵鬧,被芳官罵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這樣的話來,狠狠揭了她的老底。而在趙姨娘奔向怡紅院去尋釁的路上,又遇著夏婆子火上澆油地煽動了幾句。夏婆子說:“你想一想,這屋裏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得起來,誰還不怕你老人家?”趙姨娘居然聽進去這樣荒謬的話,還由此打足了氣,壯足了膽,更可見其“不自知不安分”到什麼程度了。
探春則完全相反,她對趙姨娘以母親自居的任何一點表現,都立即予以駁斥,對趙姨娘以母親的身份向她提出的任何一個要求,都立即堅決打回去。她冷酷地提醒趙姨娘,不要忘記趙國基的奴才身份,意思也就是不要忘記她趙姨娘自己的身份。她說趙姨娘“忒昏聵的不象了”,所謂昏聵,就是指她對自己的身份地位的“不安分不自知”。她教訓趙姨娘:“你瞧周姨娘,怎麼沒人欺她,她也不尋人去?”(第六十回)這就是教她要學周姨娘那樣充分自知,絕對安分,不聲不響,簡直像是沒有這樣一個人。探春對自己的主子小姐的身份十分看重,不容許任何侵犯,於是對趙姨娘的不自知不安分的表現特別敏感。因為這種表現總意味著要求探春把她趙姨娘當母親,也就是放著主子小姐不做,卻自認為奴才的女兒。在當時,男孩子是“嫡出”還是“庶出”,關係還不大,對女孩子卻有很大關係。鳳姐背後評論探春,就說過:“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隻女孩兒,卻比不得兒子,將來作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還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隻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為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第五十五回)有切身利害關係的探春,對於這種情況當然更加注意到。她是“庶出”這個事實當然無從改變,她也知道瞞不了人,她隻希望人們越不注意這一點,越淡忘越好。所以,她自己力避對趙姨娘有所偏私的任何嫌疑,而極力向嫡母王夫人靠攏;對於趙姨娘過兩三個月就要把她和探春的關係“徹底來翻騰一陣”,則認為是給她探春“沒臉”,表示痛心疾首。她依據的是當時權威的道德規範,又同她自己的利益密切相關,所以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是那麼堂哉皇哉,理直氣壯。在我們比較全麵地了解了《紅樓夢》中的妾媵製度及其相應的道德規範之後,在我們了解了《紅樓夢》在這個問題上的封建主義局限之後,本文開始時提出的那些問題便不難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