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忘記》和譯詩《希望》,表現了胡適對軍閥混戰和現存社會的憤怒失望。前者借一位遭受毒打、家破人亡的受害者之口,揭露了戰亂兵害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詩的結尾說:“你老子臨死時隻指望快快亡國;亡給‘哥薩克’,亡給‘普魯士’——都可以,——總該不至——如此!”很明顯,這是痛恨舊中國軍閥殘害人民的憤激之言。
還值得重視的,是胡適寫於五四運動高潮和稍後時期的一些詩。1919年6月11日夜,胡適得知陳獨秀被捕,又聽說日本東京工人大罷工,於是連夜寫下《威權》一詩。“五四”時期反抗封建權威,破壞舊的偶像,爭取民主自由的精神,在詩中打下鮮明的烙印:
奴隸們同心合力,
一鋤一鋤的掘到山腳底。
山腳底挖空了,
威權倒撞下來,活活的跌死!
這首詩後來與李大釗、劉半農等人歡迎陳獨秀出獄的詩,一起發表在複刊後的《新青年》上,鋒芒直指反動當局。
這種積極的詩作,胡適不是偶爾為之。革命高潮的影響使他一連寫下《樂觀》、《上山》、《一顆遭劫的星》等詩,表示了對北洋軍閥政府查封進步刊物,監禁進步人士,壓製新文化運動等倒行逆施行徑的不滿。同時在譴責之中,充滿了“五四”時期特有的樂觀進取精神。《樂觀》一詩采用象征的手法,把進步力量比做大樹,把反動當局喻為砍樹的人。雖然大樹一時會“被斫當柴燒”,“砍樹的人很得意”;可是新生力量是壓製不住的:“那樹還有許多種子”,“裹在有刺的殼兒裏”,等到“雪消了”,它又生長出“嫩葉”。詩的最後,甚至還憧憬了他眼中的美好未來:“壩上田邊,都是大樹了。辛苦的工人,在樹下乘涼;聰明的小鳥,在樹上歌唱。”這時,他嘲諷地問道:“那砍樹的人到哪裏去了?”全詩形象生動,頗有一股蔑視反動勢力的樂觀氣息。《一顆遭劫的星》采取暗喻的手法,也表現了光明終將戰勝黑暗的同一主題,不過更顯得含蓄深沉一點。
不難看出,“五四”革命風暴的影響和時代精神的激勵,給胡適這一時期的詩歌注入新的健康的血液,帶來樂觀的情緒。
胡適五四運動後的詩歌,收在第三編(四版增訂)。這些詩歌,反對封建軍閥統治,歌頌辛亥革命誌士,政治態度更為明朗激烈。
《四烈士塚上的沒字碑歌》是為紀念辛亥革命烈士而作。詩中,他極力讚揚暴力推翻帝製的實地行功和犧牲精神。在《雙十節的鬼歌》中,他對統治當局實際上早已背叛辛亥革命,而表麵上仍要裝門麵,搞假紀念欺騙群眾的醜惡表演,加以抨擊,並提出——大家合起來,趕掉這群狼,推翻這鳥政府;起一個新革命,造一個好政底;
那才是雙十節的紀念了!
這種“好政府”主義,當時是好意的空想;後來是有意的反動。它充分說明,胡適的民主革命思路無論一時怎樣激烈,始終脫離不開舊民主主義的藩籬。他始終是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上,反對封建勢力和專製政治的。但是,在中國革命性質剛剛轉變的當時,詩中所表現的資產階級政治理想和民主革命精神,在客觀上還是有積極作用的。
表達生活感受,抒發個人誌趣《嚐試集》中第二類作品,內容複雜一些,思想性也差一些——-多是一些個人的小感觸,小誌趣,小悲哀,小歡喜。它反映了現代知識分子某些生活側麵和思想感情。其中雖不乏消極甚至無聊的東西;但總的來說比較健康明朗。按其題材,可分三種。
其一,寫景詩。胡適描寫自然風物的寫景詩,大都明朗樂觀,與封建文人舊詩常有的晦澀、淒苦、腐朽形成對比。如《中秋》一詩,雖未能跳出舊詩格局,然清新可讀,有民歌風味。
《一顆星兒》是作者自詡為“真正白話新詩”14首中唯一的寫景詩,主要寫出了這樣的一時感受:“我望遍天邊,尋不見一點半點光明,回轉頭來,隻有你在楊柳高頭依舊亮晶晶地。”在追求新詩韻節方麵,該詩是下了一點功夫的。至於《三溪路上大雪裏一個紅葉》和《湖上》等,就實在有點莫名其妙或空虛了。“五四”前後,不僅周作人、康白情、俞平伯等致力於寫景詩,就是李大刨、陳獨秀、魯迅等也寫過不少。這些詩的思想內容無疑有高下之別,但它們對於探索新詩形式、豐富新詩手法都起過一定作用。
其二,抒情詩。《嚐試集》另一些作品,寫的是朋友之誼,情人之戀和親人之情。
留美期間,胡適寫的“朋友詩”,有較濃的舊文人式的閑適情調。在形式和語言上也有較重的舊的烙印。如《贈朱經農》、《朋友篇》等。胡適還作過不少廣義或狹義的情詩,前者如《一笑》等;後者如《病中得冬秀書》、《如夢令》、《新婚雜詩》等。就後者而言,其描寫還算細膩,用筆也較自然、真切,但情思的執著反大有勸人順從舊式婚姻的意味。例如,他對“我不認得她,她不認得我”的舊式婚約不僅心安理得,反而宣揚什麼“分定長相親,由分生情誼”(《病中得冬秀書》)。因此,從立意、形式和風格來看,《嚐試集》的情詩以《應該》為上。這首詩,雖是胡適選取別人兩首文言詩改寫而成,但那纏綿的情感,委曲的心理,周至的情節,新穎的句式,頗有獨到之處。它的積極方麵也正在於破除了舊詩格律的拘牽,寫出了一種超越舊式婚姻情愛範圍的纏綿愛情。當然,這首詩同時也滲透了傷感的、無可奈何的情緒,象胡適所有的情詩一樣,缺少五四時代青年那種對封建禮教大膽反叛,對自由戀愛大膽追求的叛逆精神。其三,說理詩。寄托、說理和論文學的詩,在《嚐試集》中數量最多。《景不徒篇》、《老鴉》、《他》(當然也包括上麵談過的《威權》、《樂觀》等詩),大部可歸入這一類。胡適是學哲學的,喜歡以理入詩,也頗為此而自傲。讀早期新詩,確實可以感到“說理”在當時成為一種風氣。那些入詩的所謂“理”,有的闡發了民主革命思想;有的則是樂觀進取的主張;還有的隻不過表現了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一點感慨、清高、甚至是怪癖的“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