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怒火像亂箭一般直攢心頭,吳蓀甫全身都發抖了。他鐵青著臉,咬緊牙齒在屋子裏疾走。近來他的威嚴破壞到不成個樣子了!他必須振作一番!眼前這交易所公債關口一過,他必須重建既往的威權!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他必須仍舊是一個威嚴神聖的化身!他一邊走,一邊想,預許給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來計畫!專等眼前這公債市場的鬥爭告一個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開始的!
電話鈴猛可地又響了,依然是那麼急!
這回吳蓀甫為的先就吃過“定心丸”,便不像剛才那樣慌張,他的手拿起那聽筒,堅定而且靈快。他一聽那聲音,就回叫道:
“你是和甫麼?——哦,哦,你說呀!不要緊!你說!”
窗外猛起了狂風,園子裏樹聲怒吼。聽著電話的吳蓀甫突然變了色,銳聲叫道:
“什麼!漲了麼?——有人乘我們壓低了價錢就扒進!——哦!不是老趙,是新戶頭?是誰,是誰?——呀!是竹齋麼?——咳咳!——我們大勢已去了呀!……”
拍達!吳蓀甫擲聽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發裏,直瞪了眼睛,隻是喘氣。不料竹齋又是這一手!大事卻壞在他手裏!那麼,昨晚上對他開誠布公那番話,把市場上虛虛實實的內情都告訴了他的那番話,豈不是成了開門揖盜麼?——“咳!眾叛親離!我,吳蓀甫,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了人的!”隻是這一個意思在吳蓀甫心上猛捶。他驀地一聲獰笑,跳起來搶到書桌邊,一手拉開了抽屜,抓出一枝手槍來,就把槍口對準了自己胸口。他的臉色黑裏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來似的。
窗外是狂風怒吼,斜腳雨打那窗上的玻璃,達達達地。可是那手槍沒有放射。吳蓀甫長歎一聲,身體落在那轉輪椅子裏,手槍掉在地下。恰好這時候,當差李貴引著丁醫生進來了。
吳蓀甫蹶然躍起,對丁醫生獰笑著叫道:
“剛才險些兒發生一件事,要你費神;可是現在沒有了。
既然來了,請坐一坐!”
丁醫生愕然聳聳肩膀,還沒開口,吳蓀甫早又轉過身去抓起了那電話筒,再打電話。這回是打到他廠裏去了。他問明了是屠維嶽時,就隻厲聲吩咐一句:“明天全廠停工!”他再不理睬聽筒中那吱吱的聲音,一手掛上了,就轉臉看著丁醫生微微笑著說:
“丁醫生,你說避暑是往哪裏去好些?我想吹點海風呢!”
“那就是青島罷!再不然,遠一些,就是秦皇島也行!”
“那麼牯嶺呢?”
“牯嶺也是好的,可沒有海風,況且這幾天聽說紅軍打吉安,長沙被圍,南昌,九江都很吃緊!——”
“哈哈哈,這不要緊!我正想去看看那紅軍是怎樣的三頭六臂了不起!光景也不過是匪!一向是大家不注意,縱容了出來的!可是,丁醫生,請你坐一會兒,我去吩咐了幾句話就來。”
吳蓀甫異樣地狂笑著,站起身來就走出了那書房,一直跑上樓去。現在知道什麼都完了,他倒又鎮靜起來了;他輕步跑進了自己房裏,看見少奶奶倦倚在靠窗的沙發上看一本書。
“佩瑤!趕快叫他們收拾,今天晚上我們就要上輪船出碼頭。避暑去!”
少奶奶猛一怔,霍地站了起來;她那膝頭的書就掉在地上,書中間又飛出一朵幹枯了的白玫瑰。這書,這枯花,吳蓀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見了,但和上兩次一樣,今回又是萬事牽心,滑過了注意。少奶奶紅著臉,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
“那不是太局促了麼?可是,也由你。”
妙語擷萃
冬天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運命快要告終,“春”已在叩門。
蓀甫的野心是大的。他有富於冒險的精神,硬幹的膽力;他喜歡和同他一樣的人共事,他看見有些好好的企業放在沒見識、沒手段、沒膽量的庸死才手裏,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麼似的。對於那種半死不活的所謂企業家,蓀甫常常打算毫無憐憫地將他們打倒,把企業拿到他的鐵腕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