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火力”是指打開全部的火力點。
與一線正麵陣地不同,側翼陣地和縱深陣地的火力點是有明暗之分的,明火力點的功能是掩護、支援主陣地,很早就暴露了,而暗火力點則要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才能夠使用。暗火力點通常有兩類,一類是隱蔽在角落處的地堡暗碉,另一類是隱藏著的射擊口。這種“暗射孔”的裏側在事前已經掏空了一大半,等到臨要開打的時候再把最外層的一塊磚捅掉,槍口就正對著預留的“射擊死角”,而那裏往往就是攻擊部隊的聚集地。
“啟用暗火力點”對守軍而言還意味著另一道指令。那就是從這一刻起,所有的人都必須堅守在現有的位置上,誰也不許撤退或者換防。從這時起,各射擊點將向一切移動的目標開槍,無論其是不是自己人,也無論其是官還是兵。
聽見“展開火力”的命令,大家都抓緊時間尋找掩體,各就各位,蔡智誠也不例外。他受傷之後渾身無力腿腳發軟,再想爬梯子返回先前的財主家的房頂已經來不及。情急之下,他隻好匆忙鑽進街道正中的一個攔阻工事裏——這個位置可不太妙,既顯眼又沒有退路,完全不是督戰官應該呆的地方。可他這時候已經沒辦法再選擇了,隻好蜷縮在沙包後麵,硬著頭皮冒充敢死隊。
這街心工事是個“明火力點”,裏麵擱著幾箱機槍子彈,可機槍卻不知道被誰搬到什麼地方去了。蔡智誠拎著把手槍趴在這裏“一夫當關”,眼看著解放軍越衝越近,心裏又急又慌,一伸手就摸到了身上的手雷。那還是在楊橋村時工兵營送給他的“禮物”,這時候也顧不了許多,撥開保險就投了出去。
美式手雷的觸發引信很短,幾乎落地就響。衝到近前的解放軍士兵以前大概沒見過這種圓不溜秋的洋玩意兒,被炸得一愣神,頓時氣極了,爬起來甩手就扔出一個炸藥包:“蔣該死!給你嚐嚐這個。”沒想到工事裏頭的蔡智誠也不服輸,又從沙包後麵丟出個比手雷還要大一號的圓家夥:“土八路,給你嚐嚐這個。”解放軍弄不清那是個什麼新式武器,嚇了一跳,趕緊散開臥倒。
這個“比手雷更大的圓家夥”其實是蔡智誠的水壺,當然不會爆炸。但解放軍的炸藥包卻是貨真價實的,轟隆一下把街心工事崩塌了一塊,也把蔡智誠給震暈了過去。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蔡智誠一直躺在那座崩塌的工事裏昏睡著。
這期間,他曾經醒來過幾次,但他並沒有動彈,而是躺在原地繼續裝死。在模糊的潛意識裏,蔡智誠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死掉了,周圍的那些呐喊聲、槍炮聲和爆炸聲都已成了別人的遊戲,不再和自己有任何關係。冥冥中,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隨著硝煙和塵土在晨風中蕩來蕩去,飄飄欲仙,仿佛隨時都能夠融入通往天國的道路,飛往海國英給他描述過的美麗安詳的天堂……
但他終究還是沒能夠死去。當徹底清醒過來之後,他發覺自己依然還在戰場上,依然還留在這殘酷的,充滿了血與火的人間裏。
天色漸漸放亮,解放軍撤退了。
此時的帝丘店北門就如同慘烈的修羅場。遍地都是死屍,解放軍的、國軍的,完整的、殘缺的,橫躺豎臥血肉模糊,倒在一起混成一堆;遍地都是彈坑,倒塌的戰壕、倒塌的地堡、倒塌的房屋被烈焰燒灼成一團焦黑,銅的彈殼、鐵的槍械散落在殘垣斷壁之間,在縷縷的硝煙中閃著冷冷的光。
一片廢墟之中,唯有蔡智誠先前呆過的那幢大房子還突兀地立著,四麵的牆壁都坍塌了,隻剩下三根裸露的柱子還支撐著一塊破敗的屋頂,搖搖欲墜。據守在這裏的“人民服務隊”隊員已經全部陣亡,屋裏的被炸死、房頂的被震死,一個也沒剩下。
在廢墟中尋找同僚,蔡智誠發現了海國英。老海的胸部和腹部中了三槍,蜷伏著倒斃在一個牲口棚的圍牆下麵。他的表情非常痛苦,身後拖著長長的血跡,顯然是在重傷之後又爬行了一段距離——他在最後的時刻仍然希望那段矮牆能給自己提供藏身的庇護。這是老兵的戰場本能,但他最後的這一番努力顯然沒有獲得什麼效果。
羅華還剩一口氣。當蔡智誠找到他的時候,這家夥依然窩在街角的地堡裏,右手被炸斷了,半截身子被崩塌的沙袋壓埋著,動彈不得。蔡傷兵也沒有力氣把他拖出來,隻好坐在老鄉的旁邊,幫他趕走覆在身上的蒼蠅。
“老蔡,我的樣子肯定很慘吧……”說真的,羅華此時的模樣就像一隻被夾子鉗住的老鼠。
“不算很慘,不過是顯得有點傻。”
真的是傻。
看著眼前的羅華,蔡智誠想起前幾天在田花園遇見的那位倔強的長工。當時大家都認為那老頭蠢笨得不可理喻,可結果呢?田花園村終於被炮火打平了,“傻老漢”也終於如願以償地穿著他珍愛的綢緞壽衣死在了紅木大床上。但與此同時,“聰明的”羅華卻像隻待斃的老鼠在沙堆中奄奄一息,愛幹淨的海國英則渾身汙穢地喪命在牲口棚裏頭,還有那麼多人在烈焰和焦土中粉身碎骨,死得甚至連屍首和姓名也沒有留下——兩相比較,究竟是誰更傻一些呢?
海國英曾經說過,通往天國的道路不同,但人們最終走進的是同一個天堂。蔡智誠想,那麼,今天早晨,當人世間製造了這麼多的犧牲者之後,天堂的門口一定非常擁擠。在那樣擁擠的地方,還會不會再發生爭鬥呢?
天亮了,晨風吹拂。
經過昨夜的槍林彈雨,這充滿了死亡和血腥的、寂靜的早晨似乎又給幸存的人們帶來了一絲生的希望。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雞叫,那是一陣雄雞報曉的啼鳴。
“聽呐,還有雞在叫喚。”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抬起了頭,充滿喜悅地側耳傾聽。
在這個經過生死搏鬥之後的戰場,在這個遍布殘骸的人間地獄,居然還能有一隻活著的公雞在歌唱,居然還有一個蓬勃的生靈正情緒高昂地向剛剛經曆了痛苦磨難的大地報告著黎明的訊息——對士兵們而言,這就是神靈的聲音,這是比耶穌、安拉或者王母娘娘的旨意更接近天堂的信號。
蔡智誠輕輕地拍了拍羅華的臉頰:“老羅啊,要堅持住,要活下去,我們應該比那隻公雞活得更久才對。”
終於能夠活下去了。
仿佛冥冥中有天意的安排,7月6日上午,國軍官兵等待中的“最後一擊”並沒有發生。粟裕的部隊撤退了,解放軍最終沒有能夠按照原定計劃將圍攻持續到7月7日,這使得蔡智誠們終於得到了繼續活命的機會。
7月8日,快速縱隊從帝丘店返回商丘休整。
一周前出發的六千多人現在隻剩下了不到兩千(含先期退出戰場的傘1團),但對於幸存的傘兵們而言,惡夢一樣的豫東戰役總算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