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在解放區(1 / 3)

楊圍子戰鬥結束後,蔡智誠被送到了忠義集。雖然很不願意做出舉手投降的動作,但此時的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幾個月前的那種“黨國文天祥”的氣概,所以也隻得乖乖地聽從命令,在解放軍的指揮下走向了集結的地點。

忠義集的路口擺著幾個大木盆,木盆裏邊有毛巾,蓬頭垢麵的俘虜都必須在這個地方進行“衛生清理”——也就是在衛兵的監視下洗一洗臉,並且解開自己的衣服拍打一番——這個舉措當然具有勘驗身份、檢查隨身物品的功能。但經過了如此這般的折騰,原本萎靡不振的人們也確實顯得精神了許多。

洗去了臉上的塵土,袒露出來的不僅是清晰的五官,眉眼之間的幾分羞澀也就同時顯現了出來。世界上大概不會有哪個軍人會對繳槍投降的行為覺得毫無愧疚,即便國民黨兵也是一樣。“清潔”過後的俘虜們麵麵相覷,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為自己的落魄下場尋找著理由。

“解放軍的炮火太猛了,從沒見過這樣的。”

“那是,上午幾萬發炮彈,下午幾萬斤炸藥,這個仗根本沒辦法打。我們那個班,還沒有等到正規交手就被幹光了,隻剩下我一個……”

“再堅固的工事也不管用,十幾天的辛苦全都是白費。我們的碉堡和戰壕一下子就垮了,人被震得像喝醉了一樣,解放軍衝過來喊繳槍不殺,可我們的槍都被埋在土裏了,哪裏還找得到……”

據說,何玉林團長在解放軍總攻剛開始時就下令放棄抵抗了。他先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後就坐在個石轆子上等著當俘虜。那石轆子的旁邊還擺著兩副擔架,左邊的是85師師長吳宗遠,右邊的是255團團長李劍民……可奇怪的是,整個陣地都投降了,隻有255團第3營還在東北角的外壕附近抵抗了幾十分鍾。這讓大家覺得十分納悶:“喂!你們可真夠可以的,敬禮號吹了那麼久,怎麼還在打?”

“哎呀,耳朵被震聾了”,來自3營的俘虜兵立刻顯出了一副特別無辜的表情,“我們趴在壕溝裏放槍,一直把子彈打完了才聽見軍號聲……”

過了沒多久,解放軍的代表來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叉著腰問:“這裏麵有當官的沒有?國民黨軍官出列!”

俘虜堆裏隨即站出來幾個人,很快就被帶走了,蔡智誠埋著腦袋沒有吭聲。

那幾個軍官走了之後,幹部模樣的人立刻換了一副輕鬆的語氣,說:“好了好了,反動派已經被趕走,在這裏的都是受壓迫的貧苦弟兄。大家不要怕,你們是被反動派逼著上戰場的,遇到解放軍就是被解放了,你們翻身了,自由了!天下窮人是一家,咱們先吃飯,再拉拉家常吧。”

於是就開飯。小半斤一個的白麵饅頭、香氣四溢的豬肉燉菜湯,用籮筐裝著、用木盆子盛著,一樣樣地抬了上來。在楊圍子餓了好些天的國民黨兵們哪裏經得起這個誘惑,立刻全都撲上前來,有的用手抓、有的用帽子裝、有的用衣服兜,你爭我奪,狼吞虎咽。那些體質弱、力氣小的就被擠在了外麵碰不到飯食,急得哇哇直叫喚。而解放軍的代表卻並不做任何幹涉,他們笑嘻嘻地站成一排,在幹部的指揮下齊聲唱起歌兒來:

天下窮人是一家,不分什麼你我他,

我們吃盡人間苦,養肥富人一大家。

天下窮人是一家,蔣介石害我們互相殘殺,

要打他就打,要罵他就罵,哪有窮人說的話。

天下窮人是一家,窮人翻身力量大,

團結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地主軍閥都打垮。

……

解放軍的“心戰”開始了——曾經擔任過國民黨政治指導員的蔡智誠老早就聽說過這個戰術的厲害,他立刻本能地提高了警惕,小心地戒備起來。

果然,等俘虜們差不多吃飽了以後,解放軍的政工隊員就坐進了人群之中,態度和藹地跟大家聊起天來,問的無非是“你是哪裏人啊?”“當兵多長時間了?”“在家裏做些什麼呀?”之類。有個解放軍也來找蔡智誠套近乎,可沒想到蔡指導員的回答是:“家嚴生前致力於化學工業,鄙人目前正在鑽研植物學。”那位憨厚的北方大漢頓時就懵了——這顯然超出了該同誌的閱曆範圍,他愣了老半天,然後就去找其他人說話去了。

其他人的談話氛圍還是非常融洽的,話題從“你們那裏是種稻子還是種麥子?”“收成怎麼樣?”“地租征多少?”說起,然後漸漸地就罵到了地主的頭上。俗話說,飽吹餓唱,一幫俘虜填飽了肚皮,放寬了心思,敞開膽子海闊天空,三兩下又從罵地主變為了罵軍官。在國民黨的軍隊裏,當兵的挨打受氣簡直是家常便飯,這些窮苦的弟兄們被共產黨慫恿了幾句,立刻就把所有的委屈全都想起來了。大家一個個怒不可遏,就連吃敗仗的原因也從先前的“解放軍炮火太猛烈”變成了“國民黨太壞沒良心”……罵著罵著,突然有個士兵站起來說:“報告解放軍,那邊角落裏還混著幾個當官的,快去把他們抓起來!”

幾個企圖蒙混過關的國民黨軍官被逮走了。但蔡智誠卻安然無事,這倒不是因為有誰有意放他一馬,而是因為他剛到14軍沒兩天,士兵們都不認識他。而且,蔡智誠自己也處處小心,他在俘虜堆裏很少說話,即便張開嘴也是用南京口音——在江淮一帶征戰了這麼些年,他的南京官話早已經模仿得惟妙惟肖,輕易是不會露餡的。

但饒是如此,解放軍也沒有放鬆對這個“學生”的警惕。那個幹部模樣的解放軍是26旅76團政治部的辛國良主任(後曾任上海市民航局副政委),他拿著蔡智誠的“借書卡”看了又看,然後問道:“你的胳膊是怎麼受傷的?”

“是在逃難的時候摔斷的。”

辛主任覺得問不出什麼門道,幹脆把被俘虜的團長何玉林喊來對質:“喂!你認識這個人麼?他是幹什麼的?”

何玉林團長懵懵懂懂地望著蔡智誠,發現這小老鄉的身上正穿著彭晉賢先生的羊皮襖,於是就撒謊說:“他是宿縣職校的老師。”

“那他手臂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那是……是我手下人打的……”

這下子,辛主任總算是找到了破綻:“你看看,沒有說實話是不?你明明是個教書先生,偏要講自己是學生。我就說嘛,哪有這麼大的年紀還在學堂裏念書的?再有,明明是被國民黨打傷的,偏要說成是自己跌的。這些國民黨反動派都被我們打敗了,你還怕他們做什麼?你們這些文化人,就是鬼名堂多,就是不如勞苦大眾有覺悟……”

辛國良是陝北人,十四歲就參加紅軍了,這位從槍林彈雨中拚殺出來的老革命一輩子光明磊落,當然想不到蔡智誠這個“文化人”其實還有著更多的“鬼名堂”。但話又說回來,辛主任的看法也沒有錯,人家勞苦大眾的思想覺悟確實是比較高——才幾個鍾頭的功夫,那些士兵俘虜們就已經能夠跟著共產黨喊口號了。

“解放軍在北線和南線大獲全勝,我們今天抓了國民黨的團長、師長和軍長,明天就要活捉黃維、杜聿明!大家說,行不行?”

“行!”

“我們還要打到南京去,把反動頭子蔣介石也抓起來。大家說,咱們能不能辦到?”

“能辦到!”

“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消滅反動派!建立新中國!”

……

夜深了,但疲倦的人們卻並沒有入睡。俘虜兵們圍住解放軍的幹部,有的打聽各地戰場的形勢,有的詢問共產黨的政策,而那些幹部們也都不厭其煩地進行講解,人群裏不時爆發出開懷的笑聲。

這笑聲讓蔡智誠感到莫名的無奈。幾年來,他曾經許多次在“總理紀念周”或者“精神訓導課”上發表過這樣那樣的講話,但卻從來沒有哪一回能夠獲得如此熱烈的反響。這些外表看上去沒有多少文化修養的共產黨人,剛剛才用“沒良心炮”毀滅了國民黨軍的戰鬥意誌,卻緊接著又用幾句簡單的言語就贏得了俘虜們的真心。如果說雙方在戰場上的戰爭物質水平還僅在伯仲之間的話,那麼,這精神感召力量的差異卻是國民黨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在這深夜曠野裏的歡笑聲中,蔡智誠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國民黨的政權真的快要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俘虜營裏樹起了一麵橫幅,上麵寫著“解放大會”四個字。

共產黨的宣傳員來了不少,有做演講的、有打快板的、有唱歌的、有喊口號的,都在動員俘虜兵參加解放軍。這邊有位大個子說:“共產黨辦事最公平,不靠關係不講金錢,隻要你遵守紀律作戰勇敢就能有出息。我原先是99軍的,在鄭州戰役被解放,才不過兩個月就當上了排長。咱們俘虜兵跟著老革命一起衝鋒打仗,照樣可以立功受獎……”那邊又有位小個子在講:“先前跟著老蔣走錯了路,現在就應該掉轉槍口為人民立新功!讓大夥回家並不難,可各位想想看,如果你的家鄉在國統區,回去了又被抓壯丁,照樣還要吃敗仗;如果你家在解放區,那就更不應該了,鄉親們分了糧食分了地,都在一門心思地支援前線,可你卻頂著個國民黨的爛帽子跑回去,哪還有臉麵見人呀?倒不如留下來參加解放軍,等打下了紅色江山,咱們再光榮自豪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