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在解放區(2 / 3)

鼓動了一陣,有人報名了。一個士兵跳上桌子說:“我給老蔣賣命,從西北打到東南,天天挨罵受氣。解放軍對我們夠仁義,體貼客氣,把我當個人物看,我今天決心跟著共產黨,赴湯蹈火,就是死了也不反悔!”

“對對對,我們參加解放軍!”桌子底下的許多人立刻振臂響應,那表情就像是投奔了梁山的呼延灼。

“國民黨每月給我軍餉二十萬,被長官七貪八扣,寄回家去還買不到兩斤玉米。共產黨的幹部自己吃雜合窩頭,把白麵饃饃讓給我們俘虜兵,咱們不為解放軍賣命就太沒良心了!”

“對對對,共產黨是一把小米養恩人,國民黨是一擔麥子養仇人,那老蔣注定要完蛋!”

“各位長官,我扛槍十二年,跟過五個老總,回回都是聽指揮守規矩,現在參加解放軍,我也一定好好幹,絕對不讓共產黨為難……”

“對對對,跟著共產黨好好幹!”

七嘴八舌地議論到中午,氣氛真是很熱烈。午飯照例是豬肉白菜大饅頭,這時候,宣傳員又跳上桌子宣讀文告,那文告是剛剛發表的《劉伯承、陳毅促黃維立即投降書》——

黃維將軍:

現在你所屬的四個軍,業已大部被殲。85軍除軍部少數人員外,已全部覆滅。14軍所屬不過兩千人,10軍業已被殲三分之二以上。就是你所依靠的王牌18軍,亦已被殲過半。你的整個兵團全部殲滅,隻是幾天的事。而你所希望的援兵孫元良兵團,業已全殲,李彌、邱清泉兵團業已陷入重圍,損失慘重,自身難保,必被殲滅。李延年兵團被我軍阻擊,尚在八十裏以外,寸步難移且傷亡慘重。在這種情況下,你本人和你的部屬,再作絕望的抵抗,不但沒有絲毫的出路,隻能在人民解放軍的強烈炮火下完全毀滅。

貴官身為兵團司令,應愛惜部屬與生命,立即放下武器,不再讓你的官兵做無謂的犧牲。如果你接受我們這一最後的警告,請即派代表到本部談判投降條件。時機緊迫,望即決策。

劉伯承 陳毅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

“14軍哪裏還有兩千人,活著的全都在這裏了。”

“連黃維也要做俘虜,我們還猶豫什麼,趕緊參加解放軍吧……”

這敦促投降的文告就如同最後的警鍾,徹底擊破了彷徨者的心理防禦。一時間,幾乎所有的俘虜都湧向了登記台,紛紛要求反戈一擊。但人家解放軍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願意接納的,最受歡迎的當然是精幹的壯丁,因為他們身體好,受過正規訓練,拉上去就能用,而那些體格弱小的病號或者滿臉煙氣的兵痞就沒人肯要了。於是有些人就焦急地哀告起來:“長官,我這些天跑肚子,拉稀把臉色拉黃了,打起仗來不礙事。”“長官,我身形瘦小是餓出來的,隻要吃幾頓飽飯,我也能扛起重機槍……”

蔡智誠發現,解放軍的戰場補充似乎有一個潛規則:戰後的俘虜通常不會分配到曾經交鋒過的單位中去。比如參與攻擊楊圍子的是中野9縱27旅,而來自這個戰場的“解放戰士”就補給了與楊圍子沒有關係的26旅——蔡智誠當然不會想到這個貌不出眾的9縱26旅後來居然能夠成為新中國空降部隊的主力(15軍第44師),而他如果可以及時醒悟的話,幾乎有機會成為這支“土共武裝”的第一位“傘兵人才”。

在當時,蔡智誠完全不曾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他隻是冷冷地看著俘虜兵們排成了新的行列,看著他們摘掉了頭頂的帽徽,領取了新的身份牌。解放戰士的識別標誌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布片,上麵寫著部隊番號和個人的名字。這東西本來應該是縫在衣服上的,但現在卻已經來不及尋找針和線了,新戰士把“身份牌”揣進兜裏就踏上了戰場。他們一個個激動地振臂高呼:“打楊四麻子去!打楊四麻子去!”

那時候,淮北一帶的村落大都沒有正規的地名,通常是以當地富戶的名號作為地理上的代稱。蔡智誠不清楚這“楊四麻子”的具體位置,但他心裏明白,那個地方距離雙堆集一定很近。他知道,黃維兵團的末日已經指日可待了。

忠義集的俘虜兵們走了,就像他們來時一樣的匆忙。空曠的場地上,灰溜溜的蔡智誠顯得特別孤單。辛國良主任還在路口向別人詢問著什麼,顯然他並沒有完全打消對這個“文化人”的懷疑。

路口上聚著一群支前的民夫,聽口音是宿縣當地人。“須縣斯校(宿縣職校)?莫望見過,不知曉。”

辛主任立刻召喚蔡智誠過來接受審查:“根本就沒有宿縣職校,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怎麼會沒有職校?有的!我和彭先生出來搞田野調查,他是個老頭,給桑樹治病的……”

“哦——知曉知曉,彭老夫子,胡子煞白,咋呼(號召)把水塘填土改種桑葉的那個,講做可以治大肚子病。咦喲!你跟他是一群的。”

“對對對,我跟他是一群的……”,蔡智誠這才明白,彭晉賢推行蠶桑的目的是為了防治血吸蟲。

安徽北部是血吸蟲病的高發區,如果徹底實施“土改旱”,把水田變成桑林,確實可以大麵積地消滅釘螺。但問題是,在戰事頻繁的年月,這樣的辦法其實很難實行。因為水田種稻可以見縫插針,一季就能獲收成,而桑林養蠶卻需要好幾年的培育時間,一旦遇到打仗就全部報銷了,所謂“種水田大肚子,種桑葉餓肚子”。更何況當時的老百姓並不相信大肚子(血吸蟲病)與釘螺之間有什麼關係,所以大家都把這位鼓吹“毀田造林”的老頭當作了瞎胡鬧的“妖業蛋”,彭先生的蠶桑理想也就成了一廂情願的空中樓閣。

鄉民們對彭晉賢的評價並不太高,但這依然可以從側麵證實蔡智誠的“學者身份”。於是,辛主任很快就給“蔡先生”出具了證明信,發放了路條,並且略感歉意地說:“讓你受委屈了。昨天開飯的時候,別人都在搶,隻有你一個人站得遠遠的,當時我還以為你是個吃飽了不覺得餓的國民黨官僚……”

蔡智誠這才知道,矜持傲慢的本性差一點就讓自己暴露了身份。

宿縣解放了,當時是中原野戰軍的後方,根據安排,蔡智誠應該跟著支前的隊伍回宿州去。但有意思的是,那幫民夫們卻在跟管理員吵吵嚷嚷,一個勁地要求繼續留在前線。

淮海戰役期間,支前的民夫主要承擔“運輸”和“擔架”兩項任務。

運輸人員分為三類,“挑夫隊”隨軍行動,每副擔子50斤;“小車”(獨輪車)承載200斤,車上裝的是軍糧;而“大車”(畜力車)的載重量都在千斤以上,由武裝押運,主要負責輸送彈藥。運輸隊的成員大多從老解放區遠道而來,而擔架隊的隊員則是新近翻身的本地民眾。每副擔架配備三人,每支擔架隊有十八副擔架,大約五六十人。這些擔架隊也分為兩撥,一撥負責把戰場上的傷兵抬到轉運站(前方醫療所),叫做“前線隊”,另一撥再把轉運站的傷員抬到後方醫院,叫做“二線隊”。通常情況下,這兩撥任務是輪換著執行的。

可忠義集路口上的這支擔架隊卻不願意進行輪換,他們已經在前方忙碌了三四天,依然不肯轉為二線。“按窩(很快)就捉黃維了,等捉到黃維再回去”,“我們吼吼地出死力,現在換別人不吱拉聲摘果子,不中不中!”

管理員來來回回地做工作,說幹二線和幹一線都是同樣的重要。但民夫卻有自己的主張:“瞎迷糊嘍!誰不曉得前線立功好光榮!”鬧到最後,還是轉運站的站長出來說了話,保證北線圍殲的時候一定請他們去收尾。民夫們這才意猶未盡地勉強點頭:“也熊也熊,這邊隻瞎一個兵團,北邊卻有兩個,我們蹬歪蹬歪,正好捉杜聿明去……”那口氣仿佛人家蔣委員長的得意門生、國民黨軍的王牌戰將就是他們水缸裏的王八,可以手到擒來似的。

民夫們的樂觀情緒是有根據的,轉運站內外的熱鬧景象就是人民軍隊戰無不勝的標誌。

忠義集的場院裏擺滿了來自四麵八方的大車和小車,軍需物資堆積如山。鎮上的建築雖然已經被戰火摧毀,但兵站人員又在廢墟之上樹起了各類標牌,放眼望去,有醫療所、軍械股、糧秣股、運輸股、保衛股、總務股……而管理人員的袖箍也是分門別類,有炮彈組、機槍組、步槍組、手榴彈組、器材組、被服組、鞋襪組、柴草組、米組、麵組、菜組、會計組、協調聯絡組……操著各地方言的民眾在各種軍需物資中間穿梭奔走,山東的、河南的隊伍高舉紅旗,“大軍向前進,支前緊跟上”,雪楓、蕭縣、宿懷、宿西、宿東(當時的縣治)的人馬打著橫幅,“翻身做主人,擁護解放軍”。兵站的內外沒有嗬斥、沒有催促,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是鼓勵和祝賀。在這有條不紊的忙碌之中,源源不斷的彈藥和熱氣騰騰的飯菜隨著熱情高亢的歌聲被一批一批地送往了前線。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有意思的是,這首豪邁的解放軍戰歌第一次傳入蔡智誠耳中的時候居然是出自一群北方農民的嘴裏。那些推著小車、挑著擔子的民夫,背上馱著單薄的鋪蓋卷、腰間係著自家的幹糧袋,衣衫襤褸,風塵仆仆,卻在這遠離家鄉的戰場上把毛澤東的軍歌唱得如此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