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充滿激情的歌聲中,蔡智誠終於明白了解放軍為什麼會有使不完的兵力、會有打不完的炮彈。因為,這些普通的百姓其實全都是毛澤東軍隊的成員,是他們把解放軍的兵工廠、糧食庫、軍醫院和訓練營全部搬到了戰場上。在這樣的民眾支持下,共產黨的戰爭根本就不會有內線和外線的區別,他們是社會的新興勢力、他們是新世界的主導。每一個戰區都可以成為他們的根據地,他們隨時能夠以昂揚的鬥誌、充足的物資和充沛的人力在任何一塊國土上較量廝殺,直到把所有敢於抵抗的力量消滅幹淨,直到讓他們的旗幟高高飄揚。
從這一刻起,蔡智誠清楚地意識到,他應該離開國民黨軍隊了。他應該離開這條即將沉沒的破船,因為這場戰爭對於他曾經的理想而言,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蔡智誠的理想破滅了,可擔架隊的民夫們卻還在興致勃勃地開會。
會議的主題是“我們為什麼支前?”這個話題看起來已經反複討論過許多次,所以每個人都踴躍發言,並且講得頭頭是道。
“支持前線作戰,既是幫助解放軍,也是為了我們自己。”
“咬緊牙關,傾家蕩產,熬過眼前苦,幸福後代人。支援大軍打勝這場戰爭,趕跑國民黨,我們就可以過太平日子了。”
“共產黨給窮人分了地,窮人做事要憑良心,不能翻身了以後又忘本。”
“北方人都來幫我們鬧革命,我們自己也要爭氣,打敗蔣介石,保衛勝利果實。”
“支援前線最光榮,拿到完工證心裏才踏實,得到立功證全家有麵子!”
管理員同誌顯得十分滿意:“很好很好,小組討論就是好,可以統一思想、步調一致。咱們共產黨為什麼能夠老打勝仗?就是因為有小組!組長帶頭,組員擁護,人人有進步,誰也不掉隊。”他接著又補充說:“咱們現在要把傷員送到宿州去。這批傷員都是經過醫療所救治的,不像剛下戰場的時候那麼急躁,所以我們可以走慢些,但一定要走穩,不能讓傷員同誌顛著了、摔著了,不能讓他們感到痛苦難受……”
隊伍出發了,十八副擔架排成縱隊向北走去,與他們逆向而來的是滿載著糧食和彈藥的大車小車,還有許多人扛著門板、抬著木料,準備上前線去修工事。沿途的村落有的被戰火焚毀了,有的還完好無損,但幾乎所有房屋的門板都被拆掉了,柴草也被搬運一空,隻在牆垣上留下一些告示和借記條。
一些外出避難的村民正陸陸續續地返回家園。一位中年婦女左手牽著孩子、右手扯著一頭牛,運輸隊的民夫們想要用那頭牛去拉大車,可她堅決不肯答應。工作組的幹部寫了保證書,再三聲明“如有損傷、照價賠償”。卻沒想到那位婦女居然跪了下來:“求求你們了,不要借我的牛呀。”弄得身邊的小娃娃也哭嚎起來。大家隻好哄笑著作罷:“好大姐,別害怕,請回家吧。你現在是還沒有覺悟呢,等明天開過會,準保你高高興興地趕著牛兒支援前線。”
村莊的上空時不時地有飛機掠過,照例是亂丟一通。支前的人們揀到了幾包空投品,那包裹裏的大餅子還是熱乎乎的,田野上立刻就爆發出一陣歡笑:“飛機嗡嗡響,給俺送幹糧,慰勞解放軍,謝謝蔣隊長。”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給解放軍的傷員讓道。無論大車小車還是扁擔挑夫,大家都把平整的路麵讓給了擔架隊。擔架隊員們也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絲的顛簸震動到了傷員的痛處。
寒風凜冽,氣溫很低,蔡智誠看見一位臉色蒼白的傷兵,因為失血過多,即便裹著棉被也還在不停地發抖。於是,他就脫下身上的羊皮襖蓋在了擔架上。這個“人道主義”的舉動很快就被管理員發現了,他立刻十分興奮地大聲鼓動起來:“喂——呀!瞧瞧教書的蔡先生,人家自己也受了傷,卻把皮襖子讓給咱們傷員同誌取暖,真是好樣的,大夥給他叫個好!”
“好——咧!蔡先生,好樣的!”
一時間,就連擔架上的傷號們也抬起頭來,努力地給蔡先生送上了感激的微笑。這些笑容使蔡智誠不由得麵紅耳赤,在這一張張蒼白的、親切的、“屬於敵人的”麵孔跟前,他突然產生了一種羞愧的感覺。
擔架隊員的年齡各異,體質也參差不齊,有個五十來歲的幹癟老頭顯得特別孱弱。所以他在大部分的時間裏都被換下來休息,和蔡智誠走在一起。
這老頭兒姓秦,原本是宿縣鄉下一個半醫半巫的“端公”,平日裏隻會跳跳大神或者開個草藥方子什麼的,從沒有下田種過地,也沒有幹過力氣活。宿縣解放之後,政府規定十八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的男子都必須參加支前,能夠免除民夫義務的隻有專業技師、作坊工匠、商鋪販子以及學堂的學生和教員。秦端公既不屬於技師也不屬於工匠,扒拉來扒拉去就被編進了擔架隊。他多少比別人多懂一點醫術,臨時號個脈掐個人中什麼的到底要比一般人強一些。
支前的待遇很公平,每人每天補助二斤糧、四錢油、六錢鹽,每個月發一條毛巾一雙鞋,弄好了還可以在軍隊上領一件棉襖當紀念品。但問題是秦老頭抬不動擔架,而且他這個當“端公”的還有個“忌諱橫死”的規矩,害怕“冤鬼附身”,輕易不敢招惹戰場上的陣亡者,因此也就不能夠參加掩埋屍體的工作。這樣一來,雖然同伴們都非常體諒他,但他自己卻覺得十分慚愧,認為是個人拖了集體的後腿,所以就琢磨著要換個行當,另找個門路為人民做貢獻。
秦端公的計劃是跑到南邊去做買賣——解放軍來了以後,原先的貨幣製度就變更了,市場上隻認北海幣和銀毫子,國民黨的鈔票不能用。但老百姓的手裏卻還有相當多的金圓券,大家總不能讓這些東西都作廢了,於是就把它們集中起來,委托幾個跑江湖的販子到國統區去買糧食,實際上就是搞走私。
“解放軍讓去麼?”蔡智誠對這個行當很感興趣。
“讓去。在解放區不允許囤積物資,但拿著金圓券到國民黨那邊買糧食回來,人民政權歡迎著呢。”
根據老秦的解釋,由於淮海戰役的戰事時間長、參戰人員多,淮北一帶的糧食儲備已經非常緊張。“11月份以來就征了三道糧草,頭一道是打徐州,第二道是打宿州,第三道是打黃維,接下去又要打杜聿明了,看樣子還要征第四道”,“鄉下的存糧已經耗光了,現在正主張傾家蕩產為前線。鄉親們都指望打了勝仗之後過平安日子,可如果不趕緊想辦法弄些糧食回來,有的人家打完了仗就隻能去逃荒……”
秦老頭幹糧食買賣的目的是為了解決鄉民的吃飯問題,但這單“生意”卻給蔡智誠提供了一個逃跑的捷徑。這家夥靈機一動,當即表示:“秦老板,我和你一起幹,我在五河縣有親戚,能搞到便宜的糧食,還能幫忙運回來。”
“啊呀,那敢情好,咱們倆搞合夥、咱們倆搞合夥”,從來沒做過買賣的老秦頭頓時喜出望外。他哪裏會知道,眼前這位精明能幹的合作夥伴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12月13日的淩晨,天色尚未大亮,擔架隊就來到了宿州城。
宿縣位於徐州和蚌埠之間,是津浦鐵路上的重鎮,素有“南徐州”之稱,這裏地處中原南北要衝,戰略價值巨大,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秦國滅楚之前,這裏曾經是楚國最後的領地,而在20世紀的國共大決戰中,切斷國民黨徐州集團與中央大本營的聯係,一舉確定淮海戰役最終格局的關鍵戰鬥也就發生在這個地方。
這時候,宿縣的西北是被重重圍困的杜聿明集團,宿縣的西南是行將覆滅的黃維兵團,而處於這兩大戰場之間的宿州城就是華野和中野的後勤補給中心。徐州解放之後,津浦鐵路徐宿段被解放區的民工迅速搶通,來自徐州、鄭州、洛陽,甚至濟南、石家莊的軍列從此可以源源不斷地駛入宿縣。列車帶來了軍械彈藥、運走了傷員病號,使這座古老的淮北古鎮變成了連接解放軍後方和前線的重要樞紐。
但蔡智誠對宿州的景觀沒有什麼印象。還在路上的時候,就有擔架隊員告訴他“解放軍在宿縣抓住了張績武”。這使得這位曾經和張總隊長一起榮獲戰功勳章的國民黨中校十分擔心自己會在城裏遇見什麼豫東戰役時的熟人。因此,從進入城門的那一刻起,蔡智誠就巴望著趕緊離開這到處是解放軍的“麻煩地帶”。他覺得,如果能夠在天亮以前就溜到秦老漢的鄉下村子裏去,自己的逃跑計劃就極有可能成功了。
在解放軍醫院的門口,擔架隊的管理員顯得十分熱情。他一遍遍地感謝著大家,又一次次地邀請蔡先生進醫院。他想讓軍醫再仔細給蔡先生檢查一下骨折的手臂,但心懷鬼胎的蔡智誠卻是百般推脫。
在當時,蔡智誠的心裏煩死了這位羅裏八嗦的共產黨幹部,而且也對解放軍的戰勤機構沒有任何的興趣。可他並不知道,如果他能夠接受建議掀開那扇醫療室的門簾,他將可以立刻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孿生妹妹!
——命運的機會,就這樣又一次和這個自作聰明的家夥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