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旱年裏的人和羊(1)(2 / 3)

把羊群攏到一起時,天已經黑了,幸虧羊是白色的,一把手在夜色下數了羊數,這荒草野地,羊倒沒有丟,一把手心裏才踏實了些,趕著羊群踏著夜色往回走了。

遠遠地看到了自己的家,一把手看到自家屋子的窗戶是黑的,他心裏格噔了一下,平時不管他回來得有多晚,那讓他其實很掛念也很需要的家,總有溫暖的燈光在指引著他,等候著他。這就是來鳳離,他的妻子,無論他怎樣對待她,她卻從不計嫌,依舊給他一片溫馨的燈光,一份真心等候他的家的感覺。難道今天來鳳離不在家裏,她能去哪裏呢,不會回娘家吧?一想到來鳳離不在屋子裏,一把手心裏倒一下又踏實了下來,來鳳離不在家還好,她在了還不知和她怎麼開口呢,一把手這時候還覺得自己沒留羊是對的。他把羊趕到圈裏圈好,在外麵的夜色裏站了一陣,才進了屋子。屋子裏黑得很徹底,一把手在黑暗裏抽了一支煙,才摸黑找到電燈開關,把燈打開。燈一亮,一把手嚇得差點叫出聲來,原來來鳳離就躺在炕上,側著身子,臉朝裏,一動不動地,一把手一看就知道來鳳離並沒有睡著。一把手火氣“噌”地就上來了,賭什麼氣,還不是為沒給那個騙子馬前龍留下一隻羊?一把手心想著,我就是不願把羊送給馬前龍那樣的人,你賭氣也沒有辦法。一把手故意幹咳了兩聲,想引起來鳳離的注意,沒想到來鳳離還是沒理他,一把手就不管那麼多了,走到炕前,惡狠狠地對來鳳離說,你倒享清閑呢,我放一天羊了,還沒有吃一口飯呢。

來鳳離動了一下,沒有應答一把手。一把手更來氣,又說,你是活著還是挺屍呢?

來鳳離這回說話了,我要是挺屍了才好呢。

這是什麼話?一把手聞到了一股氣味,吸了吸鼻子,點上一根煙,說,你還沒死呀,沒死都得吃飯呀。

這回來鳳離轉過了身子,對一把手說,你想吃自己做去,你也長著手呢。

一把手還是第一次聽來鳳離用這樣的口氣對他說話,他不認識似的打量了一下來鳳離,才發現來鳳離是有點不對勁,來鳳離臉上紅紅的,像剛打鬥過的公雞,一把手更強烈地聞到了那股氣味,他又吸了吸鼻子,說,你喝酒了?

來鳳離說,喝了,咋地?

怪不得呢?一把手幹笑了兩聲,你也敢和我這樣說話了,原來你是有酒壯膽了。

來鳳離聽一把手這樣說,從炕上爬了起來,說,我幹什麼要酒壯膽?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喝,我就不能喝了?酒又不是給你一個人釀的。

來鳳離雖然說得很有氣慨,一把手還是從來鳳離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膽怯,一把手覺得有意思了,心頭的火氣在來鳳離強硬的語言中卻底氣不足的外表下也褪下去了不少。來鳳離畢竟還是懼怕他的。男人能讓自己的女人從骨子裏懼怕是很讓男人徒生許多自豪的。

我沒說你不能喝呀,一把手說,但你喝了酒,總不能光這樣躺下,什麼也不幹呀?

來鳳離從一把手語氣裏聽到他降了不少溫,反倒氣壯了起來,便從床上跳了下來,衝著一把手說,你要我幹什麼,像你一樣喝了酒打自己的老婆?你還把打老婆當成一種能耐呢。

一把手從來沒有把打老婆當成一種能耐,他隻是心裏窩著一大團火,喝多了酒越想心裏越氣,自己沒本事娶了個別人搞過不要了的女人,這也罷了,結婚四年了,才知道是自己的種子是瞎種,來鳳離沒有生下一個孩子來。一個男人不能使女人生孩子,還算個什麼男人?一把手心裏很窩火,但這種苦惱又不能像嘮家常話一樣和別人說,隻有捂在自己的心裏麵發酵,隻有打老婆出氣。一把手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個男人,是個男人又怎麼會以打老婆為能耐呢,在草原上打老婆是最沒本事的,別人都看不起,可一把手確是覺得自己心裏苦啊。這會聽來鳳離這麼說,一把手覺得很沒麵子,試了幾次,想要揭來鳳離的老底,捅一捅她的痛處,讓她也感受一下他的苦衷,可張張口,卻又深怕把來鳳離傷害得深了,不管怎麼說,來鳳離也是他老婆,給了他一個做丈夫的幸福,也給了他一個家的溫暖。一把手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而來鳳離喝了酒後,膽子大得曆害,一點也不懼怕他,眼看著還說不過她呢,一把手就找到酒瓶子,咕咚咚一口氣就灌完了一瓶子,然後把酒瓶一扔,才說,你以為你喝了酒,就有膽了,就敢這樣給我說話了,這下我也喝酒了,看我不收拾你。

說著,一把手就衝到來鳳離跟前,揪住來鳳離就要打。來鳳離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一點也沒有以前的逆來順受,反倒是一把手的野蠻激怒了她,她和一把手撕扯了起來。一把手酒喝的太猛,酒勁上來的快,站都站不穩,來鳳離這次又是帶著強烈的反抗性質的,一把手這回沒有打成來鳳離,卻叫來鳳離把他幾次推翻在地上。

一把手和來鳳離自結婚後,第一次對打了一次架,第二天酒醒了,一把手回想一下,覺得自己吃虧了,想找來鳳離的碴,來鳳離卻不在家了,隻給他留了個條子,這回是真正回娘家了。來鳳離走時,照樣給一把手燒好了一壺奶茶,用氈子包著,熱乎乎地放在那裏,等著一把手喝了醒酒呢。

過了兩天,來鳳離才從娘家回來。一回來,來鳳離就挑釁似地對一把手說,人家都出了祭天的羊,就剩下我們家沒出了,別人都在罵呢。

一把手本來就沒有好氣,聽來鳳離一回來又提到祭天的事,氣不打一處來:原來你沒回娘家,是去會你的老情人馬前龍了,馬前龍那個王八蛋,我就不給他羊,讓他騙不成人。如果你再和他有來往,哪天我非把他像宰羊一樣宰了不可。

來鳳離卻不屑地說,你愛怎麼擺弄馬前龍,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但這祭羊我得出,你不怕天旱,我還怕天把我旱死呢。

一把手說,有我在,你就別想拿走一根羊毛。

來鳳離冷笑道,我看你還不打個盹睡覺了,你喝了馬尿睡死了,我就把羊趕走。

來鳳離和一把手幹了一次架後,似乎找著了強有力支撐似的,一點都不怕一把手了。

一把手氣得全身亂抖,試了幾次,差點動手,可沒有喝酒的他,卻是特別清醒和理智,盡管心裏惱怒至極,但就是對來鳳離動不了手。而且他看到來鳳離也不像以前那麼怕他了,肯定會幹出他不願幹的事來。一把手為了防備來鳳離,好幾天晚上都不敢睡覺,酒也沒喝。他知道,一旦喝了酒,迷糊過去了,他就失去主動了,來鳳離一定會乘此機會把羊趕去給了馬前龍,自己就更沒麵子了。

一把手這樣過了幾天,實在熬不住了,眼看著草場旱得一天比一天曆害,連草根都快要被羊揪出來了,再這樣下去,羊很快就會沒東西吃了,到那時,他失去的可就不隻是一隻羊了。一把手不想看到有這樣的一天。一把手思前想後,決定賣掉這群羊。一把手沒有征求來鳳離的意見,就把羊趕到農場裏,一隻不剩地全賣給了羊販子白化成。白化成把價錢壓得很低,一把手討價還價半天,白化成就是不鬆口,一把手氣得和白化成吵了起來,白化成卻一點都不生氣,對一把手說,你來就這個價錢,不賣你可以趕回去等著羊餓死呀。在塔爾拉,誰不知道白化成心黑?一把手氣得要把羊趕走時,白化成卻一臉壞笑著說,我這收羊的價錢,一天一個樣,錯過了今個,明天想賣這個價,除非你老婆來了才能賣今天的價了,當然得搭上你老婆才行……

行了!一把手斷喝了一聲,如果不是天旱成這樣,他寧願把這些羊群養到老,也不願意把羊賣給羊販子白化成呢。一提白化成這個人,一把手氣就不打一處來,當年在娶來鳳離這件事上,死了老婆的白化成硬是仗著有幾個錢,和他競爭過。一把手小時候玩時,往生產隊的粉碎機裏塞草時,叫粉碎機給鍘掉了一隻手上的四根指頭,隻下了一隻好手,殘手倒沒有影響他和正常人一樣幹活,但影響了他找媳婦,三十來歲了,還是個光棍。來鳳離被馬前龍騙失身,打了肚子裏的胎後,身體也算殘疾了,有人就給一把手撮合。一把手家裏窮,來鳳離的老爹財迷心竅,一心想把女兒嫁給白化成。來鳳離吃過一次虧了,對有錢的羊販子白化成沒有好感,卻看中了一把手的樸實和善良,堅持著嫁給了一把手,如果不是來鳳離堅決,一把手恐怕難擊敗白化成呢。雖然勝了白化成,但一提到這個人,他心裏十分的不舒服,總覺得這個人靠著有幾個破錢,就神氣活顯的。

但現在的情形容不得一把手生白化成的氣了,羊價一天比一天低了,這個他知道。他猶豫再三,還是把羊賣給了白化成,這樣總比把羊白送給馬前龍那樣的壞種強吧。

一把手賣了羊,拿上錢,買了幾瓶子好酒,剛過了中午就回到了家裏。來鳳離奇怪一把手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一看是他一個人回來的,羊群卻不見了,心裏有了些預感,便問他把羊放到哪裏了。一把手不理會來鳳離,把一個布袋子往炕上的氈子底下一壓,用嘴咬開酒瓶蓋子,就往嘴裏灌酒。來鳳離問得急了,一把手才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羊賣了。

全賣了?

全賣了!

一隻沒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