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記憶中的妹妹(3 / 3)

父親惡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踩住,一點也不結巴了,說道:“誰惹我了?你惹我了!都是你,要不是你,我咋會落到這個田地。”

母親臉色有點變了,無辜地回過頭看了我們一眼,聲調又降了下來,輕聲問父親:“是不是……那個……啥……你倒說呀?”

父親歎了聲氣,道:“還能是啥事?還不是你幹下的好事!他二奶奶這回給咱把大麻煩惹下了,都是為了領養咱家的柔柔……”

“溫柔!”這下,我們都停止了咀嚼,轉過身望著父親,想從父親那裏更多地知道妹妹溫柔的情況。父親顯然注意到了我們的目光,他卻絲毫不會理我們的期待,又掏出一支煙來,沉默地點上抽了起來。母親驚叫了一聲,像挨了刀子的那種。她自覺失態,隨即又故作平靜地問道:“為了……柔柔?”母親驚恐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聲音顫抖地說,“咋給咱把麻煩惹大了?”

父親狠勁地抽了一口煙,沒好氣地說:“這下,給咱把麻煩惹大了。他二奶奶為了把柔柔要回來,她……她說他二爺爺是地主,她是嫁給了地主才成為地主婆的,為了和他二爺爺斷絕關係,竟提出要和他二爺爺——離婚。和地主離了婚就不是地主婆了,你說這事……不是瞎鬧嗎。他六爺爺和七爺爺把我叫去,叫我阻止他二奶奶,說這事一開始就是我們給掇弄的,要我們家想辦法把這事給阻止住。”

母親扭頭又看了一下我們,我看到母親的目光明顯驚慌了,像風中微弱的燈光,搖搖擺擺的。但她還是故做鎮定地對父親說:“這事……這事,鬧的。他二奶奶也太……也太荒唐了不是,他二爺爺都入土這麼多年了,她不也就這麼過來了麼?怎麼現在……卻鬧出跟死人離婚的說法來呢?跟個死人可怎麼個離法?這多丟人啊……”

叫父親擔當阻止二奶奶離婚的重任,確實是給父親出難題了。母親為此憤憤不平,說這麼大個家族,平時那麼多愛出風頭的人,一碰到棘手的事情就當縮頭烏龜了,把這個難題推給了我們家。就算二奶奶要離婚跟我們當初把溫柔送給她有點關係,但到底不是我們要她去離婚的啊。

母親埋怨起父親:“你也真是的,大家明知道這是個麻煩事,光知道在那裏動嘴皮子,動真格兒的時候都推給你,你還真就接過來了。你也不想想,就你那幾下子,你怎麼阻止她二奶奶?”

父親在隊裏基本上不出頭露麵,遇到什麼事,總是往人後麵躲。但他攤上了二奶奶這種為難事,被母親嗆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臉憋得通紅。母親看著父親可憐的樣子,有點不忍心,就埋怨起二奶奶,她怪二奶奶多事,臨到快死了,還這麼不知趣,要鬧個大動靜,還不如快快歿了,好叫大家都清靜清靜。不過,細想想,二奶奶這麼做,也是為了我的妹妹溫柔,這樣看來,二奶奶這個地主婆的心還沒有壞透。

就在父母發愁,用什麼法子陰止二奶奶鬧離婚的這陣子,我們這裏突然發生了一次地震,震級不高,也就是剛剛能讓人感覺到地麵的振動,其實沒有一點破壞力。但卻夠叫人們驚慌的了,因為我們這裏從來沒有發生過地震。這個時候發生地震,對從地震災區來的孤兒們,卻是不能麻痹大意的。於是,上麵很快來了文件,把那些分散領養的孤兒又從各家集中起來,急急地運走了。至於要運到哪兒去,沒有人說,去打聽,也沒有人知道。我的妹妹溫柔,也被運走了。我想像著,在孤兒的登記簿上,我妹妹溫柔的名字,可能又恢複成了原來的程敏麗,她和那些孤兒一起,去了別的地方。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我們家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這種安靜卻很壓抑,聽不到父母吵架的聲音,也看不到父親氣得紅漲的臉色了,他們幾乎不再說一句話,都默默地出門回家,吃飯睡覺,整個家裏非常沉悶。

同時,也聽不到二奶奶鬧離婚的事了。

這天,我忍不住去了二奶奶家,想看看這個地主婆到底在幹什麼呢。二奶奶家的房子還是原來的土壞屋,煙熏火烤,像她的人一樣皺皺巴巴的,黑得像個燒磚的窖。她一個人根本沒有能力翻修房子,她也沒有心思翻修。她現在活著的意義,就像落在她家房子裏的塵埃,落一層,就厚了一層。我走進二奶奶的屋子裏,就像踩在這些塵埃裏,需要小心奕奕,才能一層一層地走近現實的二奶奶跟前。

二奶奶坐在同樣黑乎乎的炕上,她對我的到來一點都不覺得驚奇,幾天不見,她似乎不認識我是誰了,她看了看我,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

我問了二奶奶,她現在準備怎麼辦?她用幹枯的眼睛望著我,好象聽不明白我說的話,我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已經對不久前發生的一切不甚清楚了。我可以猜想得出,二奶奶現在可能已經搞清楚了,就算她和二爺爺離了婚,溫柔也不可能再回來了。她在這件事上,隻是不顧一切地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夢想罷了。現在,夢想破滅了,她又回到了她地主婆的位置上,盡管她已經對自己所做的一切記不清楚了。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時候,假如二奶奶能疫了,如果妹妹溫柔能再回來的話,她就可以直接回我們家了。

十多年後,我報名參軍,到縣醫院去做體檢。我去的太早,我們鄉下的青年要等到下午才能輪上體檢。那天下著秋雨,我沒處可去,便打聽到我的一個同學在醫院裏工作,就去找到了她。她是醫院的資料員,把我帶到她所在的資料室裏,叫我在那裏等著,她忙著去開會了。我一個人坐在醫院的倉庫裏無所事事,就順手抽了幾本牆角的病曆翻看著打發時間。快到中午時,我突然翻到了十幾年前的一個病人的病曆,這個病人名叫程麗敏,女,兩周歲,患非傳染性肝炎。病曆一欄清楚地寫著:延誤診治時機,病原體嚴重擴散。處理結果:死亡。日期:1976年10月8日。

我的眼淚噴湧而出,過去了這麼多年,我已經記不起妹妹溫柔的模樣了,妹妹夭折的事實使我心如刀絞,我痛哭出聲,雙手顫抖著把那張病曆撕下來,小心翼翼地裝在了貼身的口袋裏。直到現在,我還保存著那張病曆。我沒有把妹妹溫柔夭折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和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