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的這個舉動,母親是茫然的,她猶豫再三,最後,還是盲目地哭著給二奶奶交待了又交待,才把妹妹送給了二奶奶。我們流著淚,看著地主婆二奶奶抱著妹妹,像抱著一個寶貝似的走了。
二奶奶不是個好人,就因為她是我們的二奶奶,在學校裏,同學們連我們兄妹也看不起。這幾年,大隊動不動就開二奶奶的批鬥會,為了和她劃清界線,我們往她臉上還吐過唾沫呢。二奶奶曾經有一個兒子,早些年開批鬥會時,都是他兒子去挨批,經常被基幹民兵在台子上打昏過去。後來,二奶奶的兒子上吊自殺了,他自殺的原因有多種,有說他是受不了批鬥挨打,還有說他出身不好,找不上媳婦。反正,他死就死了,死了,也是個地主的狗崽子,這成份,無論生與死,都是改變不了的。其實,我們最愛看的,還是批鬥二奶奶,她是纏過的小腳,走不快,年輕的民兵卻不管這麼多,隻管往前推,二奶奶像隻大白鵝似的,一路搖擺著被推到台上的情景,是最好看的。我們在一次批鬥會上,還見過二奶奶穿著碎底藍花的地主婆對襟衣服照的像片呢,看到那張照片,我們更加義憤填膺,我們這些小學生中,還很少有人照過像呢。
二奶奶是老地主二爺爺明媒正娶用花轎抬過來的,所以,她是十足的地主婆。倒是二爺爺這個真正的地主,卻像是早早地預感到了後果似的,在兒子出生不久,他就害病疫了,沒有挨上一次批鬥。二奶奶雖是地主婆,但她是有口糧的,她一個人過日子,相對要充足些。妹妹溫柔這批孤兒來了後,二奶奶很想養一個孩子,可就因為她的地主成份,不允許她領養孤兒,她就像一個老母鵝似的,時不時地來到領養了孤兒的人家門口,不敢進去,就引頸往裏瞧著。為這,二奶奶沒少挨別人的罵,可她依然如故。這回,她得知我母親想退回妹妹時,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了我們家,並且達到了她的目的。
二奶奶收養了我的妹妹溫柔後,她就算有了孫女。對她來說,一下子有了孫女,並且連名字都不用重取,這是多好的事啊。二奶奶把溫柔當寶貝似的,她去娘家借錢,買來奶粉,還有白糖,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妹妹溫柔的臉色有了些變化。我們忍不住偷偷去二奶奶家看妹妹時,妹妹已經能吃點奶粉了。二奶奶怕我們要回妹妹,不叫我們進她家的門,她關上門,在裏麵對我們說,她要去借錢,去縣城給溫柔看病。
可是,還沒有等到二奶奶借上錢,這事就叫公社給知道了,派人來查,嚴厲地批評了母親不負責任的行為,當即還撤了母親婦女隊長的職務。人民公社是決不容許一個地主婆收養孤兒的,誰都知道地主婆居心不良,誰能保證她沒有害人之心?公社的人當即從二奶奶懷裏搶過妹妹了溫柔,要把她帶走。母親聞迅跑到二奶奶家裏,哭著求著不讓他們帶走妹妹,她想把妹妹再領回家來,她說妹妹是她送出去的,理應由她撫養。公社的人說母親的思想被腐蝕了,已經不具備再領養孤兒的資格,堅決地把妹妹帶走了。
父親從公社放了回來,為了妹妹的事,一向懦弱的父親,平生第一次和母親大吵了一架,他像瘋了一樣,跑到公社去要妹妹。沒有人理會父親,他就跪在公社的大院裏,想打動幹部。最後,父親被公社的人叫來民兵給架著趕了出來。母親跟著父親也去公社大鬧,都無濟於事。公社那幫人,都沒有給父母見妹妹一麵的機會。
後來,公社還鄭重其事地給大隊下了通知,叫大隊看好我們的父母,如果再看到他們去公社鬧事,就把他們當反革命抓起來批鬥。父母才不敢再去公社了,在家裏,他們也怕疼似的,閉口不再提妹妹的事了。
這天,父親從外麵回來,進門就把一隻小板凳踢倒在牆角,動靜大得,都驚掉了我手中的筷子。我們都扭頭看著怒氣衝衝的父親。自從妹妹溫柔被公社帶走後,父親變得有了脾氣,他似乎忘記了他做賊被批鬥的事,動不動就給我們臉色看,倒弄得我們兄弟像做過賊似的,怕起了父親。這會兒,父親根本不看我們,他滿是皺褶的臉上陰得能擰出水來,踢翻板凳後,就準備往飯桌前坐下。母親已聞聲從廚房裏衝了出來,她先是看了看飯桌邊的我們,看到我們手裏的碗端得好好的,發現我們埋怨的目光都是衝著父親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父親,順著父親的目光,她看到了歪倒在牆角的那隻小板凳,氣就上來了,衝著父親罵道:“你這個賊東西,想耍威風,到外麵耍去!”
父親突然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腦袋,也不在飯桌前坐了,伸手抓起筷,就去端桌子上的一碗菜湯。母親一巴掌掃過去,打開了父親的端碗的手說:“話沒說清楚,你還想吃飯?”母親發起了威。父親瞪了母親一眼,結巴著說:“你……還有……沒有個完……”
“這話要我來問你呢?”母親說,“你受誰的氣了,一進門就發威,要來就衝著我,別朝著孩子!”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賭氣地把筷子扔到飯桌上,腳步很重地走到牆角,把他踢翻的板凳扶好,坐了上去,掏出煙來點上,煙頭上的紅光一亮一暗,顯得自尊而又軟弱。母親看得更加來氣,卻莫名其妙地掃了我們一眼,就靜靜地盯著父親看了一陣。自從妹妹的事後,母親變得有點怕父親了,又當著我們的麵,母親不好對父親發作,口氣就軟了下來:“到底咋地了?你倒是說呀!”
父親沒理母親。他沒有和母親吵個天翻地覆的能耐,有時沉默起來卻能把母親氣哭。
母親又看了我們一眼,見我們都不理他們,隻顧吃起飯來,她心虛地對父親,也是對我們說道:“這咋了,啊?誰惹誰了?叫人吃個飯都不得安然。”見沒有人響應,她走到父親跟前,又扯起了嗓門,對父親說道,“你個老不死的,哪個地方又缺根筋了,誰把你惹下了?你倒是放個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