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記憶中的妹妹(1 / 3)

溫亞軍

這次開批鬥會,我終於給地主婆二奶奶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這樣,我就再也不會受同學們的嘲笑,說我沒有階級立場了。這對我,是個很大的突破。望著二奶奶幹瘦的臉上糊滿了唾沫,我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心裏頭異常興奮。就在我準備給地主婆再吐一口唾沫時,哥過來一把拉住我說,快點跟我回家,妹妹已經到家了。我回頭看了一眼低著頭的二奶奶,咽下了嘴裏的唾沫,跟著哥往家裏跑了。

妹妹果然已經到家了。看上去,我們的這個妹妹還不到兩歲的樣子,個子小小的,眼睛卻很大,她用怯生生的目光望著我們。我興奮地衝上去,大著嗓門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被我嚇著了,張開嘴大哭了起來。母親聞聲跑過來,順手給了我一巴掌,她把妹妹抱了起來,一邊哄著妹妹一邊警告我們,今後誰也不準欺負溫柔,不準把溫柔當外人看待。

我的這個名叫溫柔的妹妹,是個孤兒。在孤兒登記簿上,她的名字叫程敏麗。這是母親告訴我們的。母親還告訴我們,從此以後,誰也不準叫她以前的名字。以前,就叫它過去吧,那都是些傷疤。父親母親給妹妹起這麼一個名字,是想著叫妹妹從此告別傷疤,開始新的生活。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這個妹妹是在唐山大地震中成為孤兒的。她和許多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兒一起,被民政部門運送到了我們家鄉。

我的家鄉是一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妹妹這批孤兒來到我們這個地方時,正趕上旱年,糧食嚴重欠收。其實在我們這裏,即使不是個旱年,收成也好不到哪裏去,每年都是眼巴巴地盼著國家的救濟糧,摻上野菜、樹葉和樹皮度日。誰家裏,也不願多添一個要吃飯的人口。公社接到妹妹這批孤兒後,沒有人報名領養,公社就不斷地開會,發動群眾,號召大家伸出援助之手,撫養孤兒。但這一點也不起作用,在糧食與境界之間,大家都選擇糧食,沒有幾個人主動來領養孤兒。最後,隻好從幹部身上下手,叫幹部帶個頭。我的母親是隊裏的婦女隊長,她當仁不讓,得領養一個孤兒。孤兒裏,那些男孩子,還有年齡大點,日後可以成為好勞力的,都叫那些有點權或者有點門路的人領走了。母親就領回來了這個溫柔。

家裏一下子多了一個妹妹,生活就像被割開了一道縫,陽光漏了進來,多了一些色彩,我們高興得上躥下跳,稀罕得很,誰也沒有把妹妹當孤兒看待的意思,相反,我們全家都圍著她轉。很快,妹妹溫柔哭得少了,和我們在一起瘋玩,高興了,她還會笑起來,一笑,她腮上的兩個酒窩可愛得很。我們有了這麼一個可愛的妹妹,生活中多了不少情趣。可事實上,我們家的情況非常難過,最叫父母發愁的是吃了上頓,就沒有了下頓,大多時候的下頓,都是靠父母去挖野菜,或者由父親去偷生產隊裏還沒有成熟的玉米糊口。在養家糊口上,母親是絕對不會去偷的,她是婦女隊長,也算是個幹部了,她不能幹這種事。母親也不允許我們兄妹去偷,但她一般不會阻止父親的行為,好像父親就該是幹這種事的。尤其是妹妹溫柔來我家之後,她吃不到有營養的食物,幾天下來,就明顯瘦了,那雙眼睛看上去更大了,怯怯地看人時,那清澄卻無神的眼神總是叫人心疼。每到吃飯的時候,母親抱著妹妹,一邊給她喂菜湯,一邊小聲問父親,你今天咋沒有去啊,沒看到柔柔不愛吃菜湯?父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頭吱唔著,說是看護莊稼的人又增加了,手裏還拿著槍呢。母親當著我們的麵,不好再說什麼,等我們吃過飯走了,母親就對父親說,他們手裏的槍是民兵訓練時用的,裏麵根本就沒有裝子彈。

第二天,我們吃的菜湯裏會多些玉米粒,是那種又香又甜的玉米粒,很好吃。母親給妹妹碗裏撈的玉米粒最多,我們兄妹沒有人會反對母親這樣做,都覺得妹妹應該吃些好的。盡管這樣,妹妹溫柔的臉色卻一點都不見好,並且,她時不時就把吃下去的東西吐了出來。母親心疼妹妹,經常給她做些純糧食的飯吃了,不知是怎麼搞的,妹妹也會毫不含糊地吐出來,而且,時隔不久,妹妹一到了晚上,就整夜整夜地哭個不停,父母隻好輪換抱著妹妹搖晃著在地上走來走去的哄著,可妹妹還是哭得聲嘶力竭。妹妹是生病了,母親背著她天天去醫療站打針,一連打了幾天,也不見好。醫生隻說是水土不服,沒其他毛病,吃點有營養的食物補充補充就好了。看著妹妹吃下去的都吐了出來,晚上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母親抱著妹妹,自己也哭得淚人兒似的。父親實在看不下眼,就去了一趟公社,他在供銷社想給妹妹偷一袋子奶粉時,被人家抓住了。很快,父親的批判大會就在公社召開了,過後,像輪回演出似的,父親又到各個大隊、生產隊裏去開批判會,連我們大隊的小學也沒有漏過。看著站在台前低著頭接受批判的父親,我們兄弟都耷拉著頭,不敢看別人一眼,覺得做賊的父親比地主婆二奶奶更丟人,同學們把我們看扁了,在一片聲討聲中,我們在心裏把父親恨上了,心想著從此不再理這個偷東西的賊了。可是回到家裏,看到妹妹麵黃肌瘦的樣子,我們的心就軟了,說到底,父親還是為了妹妹,心裏就不再那麼強烈地恨父親了。父親還被關押在公社,可能還得開新的批鬥會。一想到父親給我們帶來的恥辱,我們兄妹幾個商量,父親回來後,我們都不和他說話,以此來表明我們的清白。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我們可就慘了,喝的菜湯裏幾乎就見不到糧食。最可憐的還是妹妹溫柔,她的臉色越來越黃了。母親再也不敢耽擱,帶妹妹到公社衛生院去做檢查,得出結果,是妹妹患上了肝炎,根本就不是什麼水土不服。醫生告訴母親,這種肝炎不好治,而且,還會傳染。母親嚇壞了,抱著妹妹不知何去何從。為了保住妹妹的命,也為了我們一家人不被傳染,最後,母親流著淚決定:把妹妹歸還給公社。

公社裏,沒有哪個人願意接受送回來的孤兒,何況這個孤兒還患上了傳染病。母親隻好含淚把妹妹又抱了回來。我們家就一間住人的房子,為了防止妹妹的肝炎傳染給我們兄妹,母親把我們全趕到了柴房裏,給我們搭了地鋪,她陪著妹妹住在房子裏,照顧妹妹。母親的理由很簡單,妹妹最小,又有病,不能委曲了她。更主要的,母親是怕妹妹的肝炎傳染給我們,而她自己,就顧不了這麼多。但是,事情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事實是妹妹的病越來越嚴重,她一點東西都不能吃了,母親給她喂的飯食全吐了出來,她除過偶爾還哭幾聲外,大多時候都在昏睡。更何況,家裏一點能吃的東西都沒有了,父親又不在家,沒有人可以依靠,母親再堅強,她也沒有能力解救妹妹,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抱著妹妹去大隊醫療站或者公社醫院求助醫生。可那些醫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說他們沒法治,要治這種病,隻有去縣裏的大醫院。母親哪有錢去縣上的大醫院?她到處去求親戚借錢,卻連去縣城的路費都沒有借到,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妹妹,哭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地主婆二奶奶聞訊來到了我們家。她說要收養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