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韓寫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卻染上生命中最嚴重的一次感冒。
她頭昏腦脹,完全不曉得自己如何抵達“歐亞”,走進巍峨挑高的大廳。
才剛大著舌頭報出自己與科技部主任有約,櫃台後麵飄逸秀麗的女接待員馬上漾出一顏淺笑。
“主任出外午餐了,他吩咐過,請您去‘晶華酒店’找他。”
於是,形容淒慘的她拖著病體,慢慢從南京東路一段挨向“晶華”,沿路上飽受風霜雨淋的苦楚。
直到她跌坐進石滕清對麵時,眼瞳望出去已然變成視茫茫的悲慘世界。
“你還好吧?”他幾乎要懷疑此時的她與前天精神抖擻的大女生是同一個人。
原本光潔俏麗的臉龐轉為異樣的火紅,偏生嘴唇又毫無血色,渙散的眸光尋不著當時的精巧伶俐,連及肩青絲此刻見來也像一堆枯黃的稻草。
看樣子她不但生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我很好……哈啾!”噴嚏聲出賣了她的健康狀況。“對不起,沒有噴到你吧?”
“你有沒有去看醫生?”石滕清掏出手帕遞給她。
“‘看’醫生?醫生又沒有三頭六臂,同樣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大病當前,顧不得禮節。寫意索性痛痛快快就著他的手帕擤鼻涕、擦眼淚。
自小她就容易染上感冒,一旦生起病來可比兵敗如山倒,效果卓著。今天強撐著出來會見他已經耗費掉她所有的精力。
“你何時開始生病的?”他遞出第二條備用手帕。
“上星期六。哈啾!”噢!頭好昏,喉嚨好痛。
這場感冒是那天她在寒風中苦苦等候芳姊半個小時的後遺症,當天回家後她馬上發燒了;而且昨晚為了偽造問卷,她三更半夜偷溜進主屋的書房裏打電腦,沒能好好休息;剛才身上又沒錢,隻好安步當車走了一段長路。種種折騰下來,她還能坐在這裏與他有問有答,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SUPER!
“從上星期六病到現在,還不去看醫生?”他吃了一驚。這個韓寫意——這是她的名字沒錯吧——以為自己是銅筋鐵骨打造的,百毒不侵嗎?“跟我來!”
他拿起帳單,抓住她的手起身就走。
“幹麼?”她昏沉得沒力氣反抗。
“我送你去醫院。”瞧她的臉色,好歹也得打上兩針,再吊瓶點滴。
“停!”她的腳跟釘在地上。
醫院?死也不去,寧死不屈!
“怎麼回事?”他愕然回頭,她居然還有力氣反抗!
“我不去。”她的臉蛋幾乎脹成兩倍大。
餐廳內,其他客人開始注視他們的拉鋸戰。
“為什麼?”他顧不得其他觀眾的眼光,提醒自己對病人要有耐心。
“因為……”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哪個傻子會心甘情願受病魔折磨?她不想上醫院自然有原因,然而犯不著向他報備吧?時彥也未免太多管閑事了。“因為……我討厭打針。”
勉強找出一個不像理由的理由。
石滕清聽了險些失笑出來。他向來認為隻有七、八歲的小鬼頭才會怕打針,原來她堂堂女大學生還保留著這種“幼兒特征”。
“打針又不會痛。即使會病,頂多持續兩秒鍾,總比抱病兩個星期好吧?”這次他索性蠻橫地攬住她的肩脊,強迫她前進。
倒不是他喜歡多管閑事,隻是,既然讓他親眼目睹她奄奄一息的模樣,他實在不能狠下心來放著她不管。
對於她,他似乎很容易泛濫自己向來少得可憐的惻隱之心。
“不要,我不要去。”她被他架到一輛白色VOLVO前麵。不行,要是讓他給塞進車子裏,自己可就插翅難飛了。她雙腳雙手硬抵住車門,不讓他得逞。“你再不放開我,我就尖叫嘍!”
他的耐性終於告罄。“你胡鬧什麼!”
從沒見過如此不知好歹的鬼丫頭!他好心幫她,她不領情也就算了,還想尖叫求救。
“你不要理我,我自己會去買藥吃。”
才怪!她閃爍回避的眼神分明招出:“韓寫意說謊”這五個字。
石滕清的蠻硬脾氣全麵發作出來。無論如何,今天非讓她的屁股挨針不可。
“除了害怕打針之外,還有什麼原因讓你拒絕上醫院?”他擺出一副講理的態度,其實肚子裏的原子彈已經炸過兩、三回了。
“嗄?呃……”她再度想靠支支吾吾來蒙混過關。通常,事先經過妥善計劃的謊言她可以麵不改色地講出來,但是,臨時起意的瞎掰往往令她心虛。
“不準說謊!”他警告在先。
哇!他有特異功能哪?否則怎麼知道她正準備說謊?他們又不是十年十八年的老朋友,他竟然猜得出她的念頭。
她咕咕噥噥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隻不過……是……因為……因為我沒錢了……”越說越小聲。
“什麼?”他彷佛聽見“沒錢”二字,她不是認真的吧?他活了三十年,第一次見到缺乏銀兩治療感冒的窮學生。
“上個星期六,我的皮夾在世貿被人抓走,裏麵有我下半個月的生活費,現在全泡湯了。”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她必須節衣縮食,勒緊腰帶撐過去,哪來多餘的現大洋去看病?
“那你為何不向你父母要錢?”既然她還是個學生,向父母伸手拿錢應該無可厚非,再者,這筆錢是用來看病的,不算浪費。石滕清發現自己和台灣年輕的女大學生真的有代溝。
“我父母也沒錢。”寫意扁扁小嘴。她老媽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從不向韓家支薪,一切用度支出全部向韓國風報備申請。她才不想再用韓老頭的錢咧!
“原來如此。”他忽爾有些欽佩她的一身傲骨。“沒關係,我先借你。”難怪她必須半工半讀,顯然韓寫意的家境不太好。
“不可以。”她再度擋住車門,拒絕讓他得逞。“非常感謝你的好心,可是我很窮,每個月的生活費剛好夠用,騰不出錢來還你。我可不喜歡欠債的感覺。”
“你別無選擇。”他老鷹捉小雞似的抬起她,打開車門把她塞進去,自己繞過車頭生進駕駛座。“等你有錢的時候再還給我,我不會向你催討的。對了,車裏有行動電話,你需不需要聯絡任何人?”
引擎發動後,呼呼的暖氣從扇葉飄出來,混合著皮革坐墊的氣息,一時之間彷佛置身於溫煦舒暢的豔夏。
好暖和!
“聯絡什麼?”逐漸呆滯的眼神瞟向他。
他幾乎再度被她逗笑。前一分鍾她還張牙舞爪的,怎麼才一晃眼間她已經快睡著了?
“沒事。”他拿起後座的開絲米爾長大衣輕輕包住她的纖軀。“休息一下吧!待會兒我會叫醒你。”
寫意恭敬不如從命,倦縮進大衣和皮椅裏,拒絕再和睡神爭辯了。
石滕清端凝她緊閉的眼睫。
她好小!
臉蛋秀氣細致,骨架子也輕弱得不盈一握,彷佛風吹就跑,雨淋即溶。
清寒生活的磨難,想必帶給她不少挫折。
過去的她,曾有多少次因為缺錢而強撐著病體?會不會為了省錢而吃泡麵、白麵包,甚或不吃東西?當其他同齡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時,她是不是非常羨慕?他看得出來,寫意的衣飾並非華貴品。
她眯開一道眼縫對他困困地微笑。“好舒服……你的大衣比棉被還溫暖……”然後翻個身,睡得更沉穩。
他體內的某種感覺,似乎被這抹微哂牽動了。車窗內外隔閡成兩個世界——
風不定,人初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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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舒爽的味道……
聞起來不若母親的幽香,或芳姊慣常塗抹的“白鑽”。微帶菸草燃燒的氣息中調和了陌生而獨特的體息,依稀是幼年時父親身上的味道……
“起來吃早餐嘍!”低沉熟悉的男聲輕輕喚她。
“爸……”她的睫毛依然合攏,困倦的秀顏卻透出嬌憨的淺笑。
“我不是你父親。”男子拉開她環上自己頸項的手臂,寫意固執地纏回去,眼睛依然閉著。“再不起來,茶泡飯會冷掉哦!”
聲音的主人比她固執,她微歎一聲,輕緩地張開眼瞼。
入目是一張距離不過五公分的巨臉,而且她活似八爪女般攀在人家身上。“啊——你是誰?你……你想幹什麼?”忙不迭翻身跳下床的另一側。
石滕清啼笑皆非。敢情她把救命恩人誤認為采花大盜了!
“我想幹什麼?我隻想叫你起床吃早餐。”即使他“榮任”采花大盜的頭銜,對於摧殘眼前的民族幼苗恐怕也興致缺缺。
寫意終於發現自己站在別人的租界地,睡他的租界床,穿他的租界衣……
衣服!
“我的衣服……你……我……我的衣服呢?”兩顆亮晶亮的水珠開始在眼眶裏打轉。
“我閉著眼睛幫你換的。”他微覺惱怒。韓寫意當真以為他會趁人之危?“你先梳洗一下,我在樓下廚房等你。”逕自離開客房。
她呆站了兩分鍾,直到殘存的病菌襲來一陣昏暈,才恍惚跌坐回床上。
她在時彥家裏!
她慢慢消化這項消息。他不但帶她去看病,還收留她、照顧她,而他們甚至稱不上朋友或熟人呢!由此可知,他的人品確實滿高貴端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