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開始!”
“在生者眼裏生為生,死為死;可是在死人眼裏生為死,死為生。因為他們都看不到彼此的世界。其實生即為死,死即為生,他們原本就一脈相承,周而複始地循環著。”老木沉默了許久,發出低沉而又蒼老的聲音。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柳浮雲若有所悟,脫口而出。
老木轉過身來,望了柳浮雲許久,僵硬的臉上掠過一絲活人的笑,道:“柳公子,你是唯一一個了解無邪公子的人,他確實隱藏了不少的秘密,既然他已經死了,所謂的秘密隱瞞著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無邪公子也是人,他當然忘不了那隻讓他感到溫熱的手還有那張清澈的笑臉。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看到了那個天真活波的小孩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的夕兒,變成了血族最美的聖女嫘音。
生命,就是奇跡!
他從心裏由衷地感歎著,他也曾深深地眷顧著生,在他的幻境中,他們曾相依相擁,泛舟與江河湖海跋涉與名山大川之間,那種逍遙,那種自在,那種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
可是,他不能。
因為他的生活中除了對每一個血族生命的庇護,還有死去亡靈的撫慰。
他的塤聲,是為生者祈禱,也是為安撫死去的亡靈。
他是血族的祭司,無邪公子,一個介乎生與死之間的人,那是一個可怕的世界,因為無論是由生到死還是由死到生,都是一個極端痛苦的曆程。
所以他隻能拋開他所眷戀的一切。
“其實那天,我——”嫘音泣不成聲,道,“我是騙他的,我們,我們根本沒有——,我隻是想——”
“他知道!”不等嫘音說完,老木道,“他什麼都知道!”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柳浮雲應聲道,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夜,愈靜,沒有一絲風。
“……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
……”
慘淡的月光之下,嫘音獨自一人倚闌獨唱,其聲悲悲切切,淒淒慘慘。
柳浮雲聽罷,禁不住潸然淚下。
隨聲應和道:
“與女遊兮九河,衝風至兮水揚波。
與女沐兮鹹池,晞女發兮陽之阿。
望濘美兮未來,臨風怳兮浩歌。
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
慫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嫘音聞聲一路尋來,卻看到柳浮雲一人應著她的聲調自斟自酌著個中的滋味。
“柳公子?!”嫘音禁不住問道,“你怎麼會這首詞?”
“這是楚國三閭大夫的辭。”柳浮雲笑了笑說道,“我的故居就在巴蜀一帶,與荊州相連不遠,所以楚風頗為盛行,三閭大夫的辭我們從小就會讀。那嫘音姑娘怎麼會呢?”
“是無邪公子教我的——”嫘音低聲說道,清亮的雙眸逐漸黯淡了下來。
“對不起!”柳浮雲若有所悟,尷尬地說道。
嫘音無聲,兩人沉默許久。
“柳公子能給我講講三閭大夫的事嗎?”嫘音忽然揚起臉,抹了抹臉上的淚痕,道,“我想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那嫘音姑娘你希望他是什麼樣的人呢?”柳浮雲反問道。
“我不知道!”嫘音哽咽道,單薄的身軀更加瘦弱。
柳浮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止住了伸向嫘音的右手。
“三閭大夫是楚國的朝臣,隻因受佞臣讒言而被君王漸漸疏遠,乃至被流放到荒蕪的蠻夷之地遠離故國,最後楚王沉迷於酒香聲色之中,加上敵國的蒙蔽,於是國就亡了。”柳浮雲繪聲繪色地說著,完全沉浸在三閭大夫的浮萍遭遇之中。
“然後呢?”嫘音禁不住問道。
“三閭大夫聞知楚都郢城陷落,國破家亡,自沉於汨羅江中以身殉國了。”
柳浮雲的聲音戛然而止。
嫘音無聲。
夜愈加沉寂。
四周蒸騰著濃厚的霧氣,平靜的水麵上沒有一絲漣漪,低沉渾厚的塤聲隱隱約約地傳來。無邪公子的輪廓漸漸在迷霧中浮現出來。
依然一身素衣,一塵不染。
他的麵孔逐漸清晰,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憂鬱。
塤聲戛然而止,四周一片沉寂,他的目光停滯在遙遠的地方。
那是神鷹祭台的方向。
雄壯威嚴的神鷹越來越小,消失在他清澈的雙眸之中。
無邪公子麵色慘白,表情僵硬。
隻見他的身影在迷霧的吞噬下越來越變得支離破碎,直到一片混沌。
“不——”嫘音聲嘶力竭地喊著。
隻是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冷風驟然襲來,霧氣漸漸散開。
她的視野裏是一片陌生的天地,沒有了聖河,沒有了神鷹祭台,也沒有了積石山,沒有了血族。
甚至沒有了一絲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看到無邪公子凝固的表情在冷風之中變得支離破碎,殘缺不全。
直到一片空白。
“無邪公子——”
隻是,她動不了自己的雙唇;然後她看到自己的身體化為烏有。
她也在慢慢地消失。
“看到了嗎?”
嫘音回首,無邪公子麵色蒼白,僵硬的沒有一絲表情。
“他就是最終的毀滅者!”無邪公子絕望地說,“這裏已經是被神遺棄的地方。”
“不——”
嫘音尖叫著,從噩夢中驚醒。
她看到了柳浮雲驚詫擔憂的麵孔。
“她是毀滅者嗎?”嫘音自問道。
噩夢已逝,但是卻變得越發真切,沁入骨髓。
“我不相信,”嫘音倔強地說,“我要讓他永遠留在血族。”
“那你現在還相信我嗎?”柳浮雲問道。
“你說呢?”嫘音反問道。
“無邪公子太了解你了,嫘音!”老木道,“她知道你為了血族不惜一切,包括你和柳浮雲。”
“你說什麼?”嫘音淚盈滿眶,發出顫抖的聲音,一種受辱蒙騙的感覺油然而生,“為什麼會是這樣?”
“因為我是他最信任的人!”柳浮雲站出來,道。
“你什麼都知道?!”嫘音失聲喊道,無力地癱倒在地。
“是!”柳浮雲答道。
“你是嗎?”嫘音冷笑道。
“我會成為他最信任的人。”柳浮雲堅定地說道,“保護好血族每一個子民不光是你的責任,還有我。”
“這是無邪公子最後的囑托!”柳浮雲補充道。
“無邪公子?!”
嫘音癡癡地喊著。
俯下身的柳浮雲準備將他扶起。
但卻被老木搶先,不經意間嫘音已經被送到了柳浮雲的懷中。
“無邪公子什麼都知道。”柳浮雲繼續說道。
“那他的死有作何解釋,還有天離?”嫘音泣不成聲。
“他的死純屬意外。”老木繼續說道,“他也沒有想到他會被天離的箭刺中,他隻想阻止將要飛去的蒼鷹。”
“那隻蒼鷹是我訓練了多年的寶物,從來沒有失手過!”鬼穀野力補充道。
“既然你的蒼鷹已經死了,那——”嫘音不解地問道。
鬼穀野力詭異地笑了一下,朝天長場地吹了一聲口哨。
天空中出現一隻蒼鷹朝他這邊飛來,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那是——”嫘音驚叫道。
“我明白了!”柳浮雲恍然大悟,“你訓練的寶物不是一隻,而是一雄一雌,這是那隻雄鷹吧!”
“你太不了解它們了。”鬼穀野力笑道,“它是一隻雌鷹。”
“血族所謂的祭祀也不過如此。”鬼穀野力輕蔑地笑道,一臉的桀驁之氣,“什麼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博古通今,原來名不副實啊!”
“你錯了!”柳浮雲說道,“他什麼都知道!”
“你倒說說看!”鬼穀野力桀驁地笑了一下,伸手撫摸著降落在他肩上的蒼鷹。
那是一隻雌鷹。
“他死了,我就更不能離開血族了。”柳浮雲說道。
“那天離的死呢?”嫘音繼續問道,“他可是被無邪公子的箭釘在了神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