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期雅在年幼時曾聽老人說過,內蒙水草豐美,民風彪悍卻極為爽快熱情,那裏有像雲一樣的牛羊,還有如珍珠般灑落在草原上的氈房。
夜幕降臨時,放牧人會將牛羊趕進圈中,在溫暖的氈房裏,等待他的將會是濃鬱的酥油茶,或者是新鮮的羊奶。
蘇幕遮大會上,會有無數的篝火和美麗的舞蹈,還有同樣美麗的少女和英俊的少年。
草原上的兒女,永遠灑脫自由,有人說,那是個被神庇佑的地方,所以能夠不受任何束縛。
那裏是人間天堂。
那期雅一直夢想著能夠踏上這一片人間樂土,然後停留在那裏,求得一生平安喜樂。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她剛踏上這片淨土,就看見自己夢想中的天堂,在分崩離析,逐漸走向毀滅。
雖然剛進入八月,但西北邊陲在暮色覆蓋下來的時刻裏依然浸泡在寒風裏,蕭索冰冷。
此時阿拉善高原的黃昏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火紅,漫天的火燒雲彌漫了整個蒼穹,那種鮮亮如血般的顏色映得天地間一片蒼涼,仿佛是某種末日的宣言,有種令人心驚的絕望。然而再凝目望去,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火燒雲,而是整個阿拉善高原起了漫天大火,大火蔓延著,橫掃整片大地,火焰灼燒著整片天空,將蒼穹變成了一張流血的臉龐。
那期雅左肩至腰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她抽了口氣,伸手一摸,就碰到了滿手的血,眼前的血汙幾乎讓她看不清道路,隻能感覺到大火在四處蔓延,焚毀著一切。
火勢極大,濃煙滾滾,她被嗆得連連咳嗽,看到出口就在眼前,她想都沒想地就要衝出去,然而已經來不及,整個蒙古包都是由幹燥的氈墊組成,再加上澆了火油,燃燒極快,還沒等她衝到毛簾邊,整個氈房已經呈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之勢燃燒起來。
她一咬牙,顧不得許多,抱頭衝了出去。
火勢迅速在她身上蔓延,那期雅就地一滾,撲滅了身上的火,還沒等她站起來,就看到了血腥的一幕。
周圍的蒙古包全部燃燒起來,烏察和布族蓄謀已久的屠殺來得如此迅速,根本讓人沒有任何防備,族裏的壯年男子去了騰格勒,那是距離欽查一族最近的互市之地,準備用牛羊馬匹和漢人交換布帛、糧食,他們走的時候還帶著對親人的思念與期盼,卻不知道等回來的時候麵對的將是滿地瘡痍和不瞑的靈魂。西北之地雖然民風剽悍,不分男女老少皆崇尚力量,但在有備而來的屠殺麵前,處於弱勢地位的老弱婦孺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量,全部慘遭屠戮。在她周圍不遠處,有大片死去的屍體,血腥氣在空氣中極為濃重,幾乎令人作嘔。
那期雅爬起來,一張沾滿鮮血的臉看起來異常可怖,大片的氈房已經燃燒起來,火舌四處舔燒著一切,濃煙衝天,血腥氣在濃重的火煙味的掩飾下逐漸變淡,淡得令人難以察覺。腳邊的死屍泛出漆黑的屍油,那是被烈火焚燒的痕跡,她走過去,看見的是一個母親護著孩子的屍體,那個幼童極為年幼,不過五六歲的樣子,雖然已經死去,但那個孩童的眼中卻清晰地留著死前的恐懼,仿佛是難以磨滅的影像一般。
這個年齡的孩子,原本應該無憂無慮地在草原上奔跑,在長生天的庇佑下成長,學會放牧牛羊,學會在高大忠誠的牧羊犬的配合下驅趕狼群,學會怎樣獵取到幾隻黃羚羊。可是此刻,這樣如花般的孩子夭折在漫天的大火裏,成為遊蕩的野魂。
某種刺痛瞬間席上她的眼睛,那期雅將那個孩子的眼睛合上。願在長生天的庇佑下,這場大火裏的人都能順利地轉生彼岸,不受紛爭所擾。
濃煙滾滾,即使她捂住了口鼻,在奔跑之中還是不斷地咳嗽,一路走來滿目瘡痍,那些昨夜鮮活的生命此時已經魂斷天涯,不久之後他們就會腐爛,化為泥土,消失在天地間,除了她之外,再也沒有人會記得這些人的笑臉。
生命是如此貴重,而生命的終結,卻又如此簡單。不知道是因為煙熏火燎還是因為目睹了眼前的慘境,淚水一顆接一顆從她臉上滑落。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幾聲腳步聲,步履沉重且整齊,不像是一個人的聲音。
那期雅嚇了一跳,四處張望著可以躲避的地方,在持續猛烈的大火攻勢下,四周幾乎已無可以藏身的地方,腳步聲逐漸逼近,她來不及多想,急忙伏低身子,躲在一塊堅實的土台後麵。那片土台上還有台階,在一片被焚毀的狼藉中,顯得分外高大。西北之地少見木材泥土搭就的土屋,這塊土台修繕地整齊結實,甚至在側方還雕刻著粗糙的狼圖騰,看起來古樸莊重,看樣子應該是欽查一族祭祀的地方。她甫一趴下,腳步聲已近在耳邊,還有烏察合布族士兵的罵罵咧咧聲。
“格老子的,頭兒們倒是享受去了,卻留咱們幾個在死人堆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