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種生命的複蘇本都是莊嚴可喜,然而,我的複蘇卻產生出這樣的並發症來,卻也未嚐不是一種苦惱。最順遂的人生境界是無欲則剛,然而,我的欲望卻是無窮無盡,我跟它們的爭辯也就無時或休了。它們總要慫恿我放棄這一方小小的貧瘠泥土去作另一次開拓,另覓沃土以讓它們棲身。然而,每一次的爭辯,我都得作最後的妥協。我仍得在這小小的泥土上生存,仍得視它們為一種幻影。我是一個持家的女人。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被牢固在困頓的生活裏的人。我沒有自由可盡情揮霍,不能滿足那些欲望,隻能任讓它們在“不自由”的雲層下遊移徘徊。時日既久,傷感乃生,我的心境於是漸漸有著一種“白發悲花落,青雲羨鳥飛”的淒楚了。
細究起來,這些欲望都是與生俱來,是和我的生命共存亡的。它們起先也許很小、很少,然而,歲月、情感、天象、知識逐日滋潤它們,使它們漸次壯大日益增多。它們不是螻蟻,不能一腳就可踩死;它們也不是遊魚,離水即成涸轍。它們是不死的精靈,是固執的戀人,糾纏著你,苦惱著你,卻還讓你感覺到生命的豐碩和甜美。我於是頓悟了,如若連這些欲望都沒有,我的生命或將更為庸俗貧乏吧?除卻現實裏的一些殘渣,閉起眼睛也許就是一無所有了!從這個比較寬容的角度來麵對那些揮之不去的欲望,我對它們竟隻有心存感激了!天涯覓知音,與君共生死,這偕行的路途是何其莊嚴啊。
我天生是一個不拘小節,不墨守成規,有時甚至也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從小我就向往一個比教科書更寬闊淵博的知識的世界;我向往那個靜態的世界所呈現的動態世界的相貌,一如我向往整個大宇宙存在的一切偉大的事物;我向往高山大河、波濤壯闊;向往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和草原上的牧人;向往神遊太空,伸手摘星,翻掌覆雨;向往大博物館的陰涼、古樸、豐盛;向往原始森林的小徑和荊棘。我尤其向往的是許許多多在我內心中澎湃不已的人間角色:小販、浪人、農民、工人、推銷員、藝人、精神病患、孤兒……我渴望進入他們的生活,和他們閑話家常,了解他們的愛憎悲喜。我摯愛這些堅忍或者沉默的手足同胞,他們在我內心中的地位甚至超越一個大政治家或大企業家。大政治家或大企業家的權勢往往可以決定眾多人的命運,但我特別關切的僅是那些依靠自己的勞力或毅力去決定個人命運的人……
我的欲望有這許多,如今我卻得為卑微而繁瑣的現實生活所牢固。我不能出走,不能揮灑自如地去接近那些向往已久的事物,為此我時常覺得鬱悶,想從這現實的一點上破窗而出罷了!
就在這樣的困頓無奈中,我終於自尋出路,和我的欲望取得了另一種妥協。白日已盡,俗緣暫失,我在暗中靜坐。隻見得那許多欲望的精靈都化作實實在在的生命,在我眼前歌詠不止。暗影重重,我竟得和它們玲瓏相見,靈犀互通了。它們不再僅是腦中的幻影。它們是嶙峋高山,是我航行過的大海,是綠得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是故宮,是荊棘,是一群群勞動者疲乏的臉和枯澀的眼神……我不僅看見,而且我還傾聽,草原風聲、浪濤擊岸、林中猿嘯、民歌悠遠、牛羊哞咩……這是一片大好風景,一片在暗影中更顯得清晰的異彩。隻在這時,我才真正的無虞匱乏,充滿喜樂。攀登高山、乘風破浪、馳騁草原,仿佛都一蹴而就。人生至此,尚複何求呢?而這樣壯觀的娛樂,又有什麼他物可以取而代之呢?
這樣的娛樂,或許要被人譏為“隻不過又落入夢幻的陷阱罷了”。而我是不在乎這些的。那些欲望,對我來說,也不會是永遠的幻影。我不知何時能逐一將它們由幻影化為真實,如今我隻知道在每日的暗中靜坐裏,我能和它們玲瓏相見,靈犀互通。而且我相信在這渾噩塵世裏,也有許多人俗緣半生,卻也能曲徑通幽,在暗沉沉的黑影裏,瞧見那繁複不盡的人間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