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石靈(1 / 1)

石靈(1909—1956),原名大珂,字奇玉。江蘇濱海縣人。其文學著作有《捕蝗者及其他》等,還著有許多文學劇本。

狹的天地

法國公園附設的動物園裏,有兩頭獅子,當清晨或薄暮,往往發出一種動人的吼聲。每次聽了之後,不自覺地有一縷由激動或淒清交織成的酸意,升到胸際。接著是許多遐想,擠掉手中的工作,擠斷正常的思考。

我想到,它在深山大穀裏的情形。

赤日西墮,黃雲蔽空,長風怒嘯,景色為昏。是它出現的最好的背景。於是它或穿越溪澗、或踞伏崖嶺,發為長吼,群山響應,聲震山林,如果是秋天,敗葉萎枝,簌簌地下落。不要說猿鹿狐兔,各自潛隱,即山精魑魅,也將不敢顯出身形。

但它現在在籠裏。我想到了烏江和聖赫拿島。

挨著獅欄的另一個欄裏,是一隻文豹。它不會吼,但據說,它的性子比獅子還急。每次看它,不是在欄裏彷徨竄走,就是睡在木板上;睡在木板上,卻並非在休息,它睜著兩隻灰碧的眼,一瞬不瞬,射出一股近乎瘋狂了的憤怒的光。它在恨,我想這時候,即使是好心的開欄放走它的人,也逃不掉它的抓齧。

過了不久,再去看它的時候,它已不見了,問人,知道並不是搬了家,而是死了。那原因是很明白的。它死得對。如果有人學為批評家,說它是懦夫,是弱者,我將投反對票。

我不是獅子,不是文豹,更不是英雄。然而我卻漸漸地明白了獅子的吼,文豹的不瞬地睜著的眼。

小時候,從家裏到學堂,約二裏路,每次走起來,都要憤慨於怎麼這樣遠。大起來,在外麵住了若幹年,再回去,有時探探舊日的腳跡,往往覺得走不了幾步,就已經到了。這時候,心裏會起一種異樣的蠕動,好象有一種什麼東西已經失掉了,逝去了。但現在對於有著走不完的馬路和弄堂,看不完的臉孔和人事的上海,卻又起了一種相反的感覺。是第一次。

馬路兩旁,高聳著房屋,象撞不破的銅牆鐵壁。即使轉彎抹角,繞過了一道,頃刻間麵前又矗立起一道,繞過一道,又是一道。似乎永遠繞不出個豁然開朗的麵目。要看到天,是要在那些銅牆鐵壁麵前注冊的,而它們又多麼吝嗇,永不給你一個一望無際的視野,一方塊一長條,是些豆腐幹和米達尺。即使低下了仰起的頭,順著馬路看去,雖然電杆是數不盡的,街車是數不盡的,但是,在你的眼睛還沒有用足了力的時候,它已經轉了彎,它已經斷了頭,心裏被擋住了去路。一著急,身上淌下了汗,呼吸也感到窒悶起來。我厭倦,我想有一副獅子的聲帶,有一雙文豹的眼睛。廣大的原野嗬,我思念著你,象思念著一切親愛的人和物一樣。

我懷疑我是不是合適於住在城市裏。

近來去公園,發現動物園的局麵,又有些變過了,兩隻分欄居住的獅子,已經遷到一個欄裏。我注視欄裏的兩個動物,恍然地悟出來,為什麼好久好久以來,清晨或薄暮,沒有聽到那搖撼心靈的吼聲。獅子原不過也是一種平凡的動物嗬!但它卻有可愛的地方,它直率。它大概也明白,發不出飽滿的又壯又悲的吼聲,倘不知趣,是徒然會招來看客的訕笑的。

人是善於惡作劇的。

人不但會為凶猛如獅子的動物製出鐵欄,設下圈套,使它住在裏麵,連本性也漸漸失去。有時還會為自己製出鐵欄,設下圈套。但這是極悲哀的事。住在別人的鐵欄和圈套裏一朝覺悟,還可以發下衝出去的心願。住在自己的鐵欄和圈套裏,永遠沒有脫籠的希望的。

但人也是狡猾的,不信你聽,倘遇東風的機緣,從百老彙大廈裏,每每傳來妖聲妖氣的怪叫。那不是獅子,那是獸中的狽(一種前腿特別短的獸,走路時要趴在狼身上,沒有狼,它就不能行動。此處意指困苦寄生之類的東西),鳥中的圇(圇é音,捕鳥時用來引誘同類鳥的鳥。此處意指可憐的敗類)。

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