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1909—1959),原名章方敘,天津人。現代作家,教授。1933年在北京與鄭振鐸合編《文學季刊》,1936年在上海與巴金合編《文學月刊》。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說集《紅燭》、《聖型》等;散文集《人世百圖》及散文特寫集《江山萬裏》。現有《靳以選集》行世。
雨夜
圓圓的紅的光和綠的光向我的身上撲來,待傾斜著軀體躲避時,才陡地想到行為的可笑,因為是正安適地倚坐在車上層的近窗座位上。
在飛著細雨的天,街路是顯得更清靜了。搖曳著的燈光下,葉子露著溫柔的綠色,好象那碧翠將隨著雨滴從葉尖流了下去,平坦的路上,灑滿了油一樣的雨水,潺潺的流水聲,使人想到了大雨一定是落過了。
夏天裏,風雨象是最無常的了。和友人夫妻們共用了晚餐,正自想走出來,方才的大雨就起始落著。先是傭人說,友人的妻就說她也聽見了,當我露著一點不相信推開簾帷外的窗門,嘈雜的雨聲,就衝滿了屋子。我一麵說著:真沒有想到,下了這麼大的雨,一麵就把窗趕緊關上了。
“還有什麼別的事麼?”
“沒有,沒有,怕有人在等著我。”
這樣地說著,不過聊解自己的岑寂而已。誰會來等我呢,除開我那空空的四壁,和一些使我厭了的陳設。
既然沒有約定,等等也不妨事的,這麼大的雨,怎麼能走呢?
為了是不必過於固執,我就答應了下來。幾年來,到什麼地方也未曾安下心來,原不會把那勉強地可以稱為“家”的所在介於心中。隻是想到了占去別人更多的時間,心就更加不安起來。但是在這樣驟雨之中,自己也不敢就速然走出去。
“怕是大雨,不會停下來,總要冒一場雨的。”
“不會是那樣,——”友人很有把握似地笑著,“夏天的天氣象人生,變幻無常的,這一陣雖是下著這麼大的雨,等一下就許完全停了,或是飛起細雨來。”
為了要觀玩雨聲,他拉開窗紙,再開了燈。我們都麵對著窗望了,玻璃窗看不出雨點的痕跡,隻是無數不可分的雨滴射了來,隨著就迅速地淌下去,就著路燈的光,看見一片象煙霧的雨氣,在那中間,包了一團微黃的光暈。
“雨夜總是美麗的。”
友人悠然地說,象是這景物又引起他青年時節的詩人夢。
“也許是不幸的。”
我似回答似不回答地說。
“x先生,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這樣說呢?”
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想到了那位年輕的太太,定是美麗地皺著她的眉頭,懷了一點煩惱地等著我的回答。我早就看見了她那修得尖尖,染著紅色的指甲,還有紅的唇和紅的頰;我就斷定了不該把我所想到的使她知道,我就說:“把我留在這裏,不是一件不幸麼?”
於是她笑起來了,她的笑聲是那麼清亮,好象我能看見那兩排白亮的牙齒。可是我後悔了,我問著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裏來?過往的情誼不應再憑記了,我該和他們離開。
正巧在這時候,急雨停止了,細細的雨絲在空中飛著,我就說我想回去了,怕的是過一陣又要有大雨下來。
友人開了燈,留著我,說是即使再下大雨也無妨,我可以睡在他們家裏;倚在他臂中的女人也那樣說著,可是我堅持著自己的意見,就徑自取了帽子和上衣。
“那麼就請有空的時候到這邊來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