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季羨林(1 / 3)

季羨林(1911—?),山東臨清人。長期從事大學教育及印度文化研究及譯介工作。散文集主要有《郎潤集》、《天竺心影》,譯著有:德國的《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說集》,印度迦梨陀娑的《優哩婆濕》和《沙恭達國羅》等。現有《季羨林全集》行世。

年,象淡煙,又象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著,也看不到。當它走來時候,隻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一拂,我們就知道:年來了。但是究竟什麼是年呢?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切近,卻正如向水裏撲自己的影子,捉到的隻有空虛。更遙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這時,我們往往要回頭看看的。其實,回頭看,隨時都可以。但是我們卻不。最常引起我們回頭看的,是當我們走到一個路上的界石的時候。說界石,實在沒有什麼石。隻不過在我們心上有那麼一點痕跡。痕跡自然很虛縹。所以不易說。但倘若不管易說不易說,說了出來的話,就是年。

說出來了,這年,仍然很虛縹。也許因為這一說,變得更虛縹。但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我前麵不是說我們要回頭看嗎?就先說我們回頭看到的罷。——我們究竟看到些什麼呢?灰蒙的一片,仿佛白雲,又仿佛輕霧,朦朧成一團。裏麵浮動著種種的麵影,各樣的彩色。這似乎真有花樣了。但仔細看來,卻又不然。仍然是平板單調。就譬如從最近的界石看回去罷。先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在枝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再往前,又看到澄碧的長天下流泛著的蕭瑟冷寂的黃霧。再往前,蒼鬱欲滴的濃碧鋪在雨後的林裏,鋪在山頭。烈陽閃著金光。更往前,到處閃動著火焰般的花的紅影。中間點綴著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裏,我們拚命填滿了肚皮。在黑夜裏,我們挺在床上裂開大嘴打呼。就這樣,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一明一暗地滾下去,象玉盤上的珍珠。……

於是越過一個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皚皚的雪,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看到火焰般的紅影。仍然是連續的亮的白天,暗的黑夜——於是又越過了一個界石。於是又——一個界石,一個界石,界石接著界石,沒有完。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織著。白雪,黃霧,濃碧,紅影,混成一團,影子卻漸漸地淡了下來。我們的記憶也被拖到遼遠又遼遠的霧蒙蒙的暗限裏去了。我們再看到什麼呢?更茫茫。然而,不新奇。

不新奇嗎?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仿佛是跨過第一個界石的時候——實在還早,仿佛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隻是摸索著走上去。隨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這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撤下去。但我們不覺得。我們覺得的時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個界石回頭看的一刹那。一覺得,我們又慌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嗎?”其實,當這事情正在發生的時候,我們還熱烈地參加著,或表演著。現在一覺得,便大驚小怪起來。我們又肯定地信,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們身上的。我們想:自己以前仿佛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實在,打算又有什麼用呢?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後。隻是幕不撤,我們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以後我們又證明給自己: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於是,因了這驚,這怪,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想。真的,以後我們要這樣了。然而,又走到一個界石,回頭一看,我們又驚疑:“怎麼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過。“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又想。——雖然一點一點地撤開,我們眼前仍然是幕。於是,一個界石,一個界石,就在這隨時發現的新奇中過下去,一直到現在,我們眼前仍然是幕。這幕什麼時候才撤淨呢?我們苦惱著。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雖然都已經安排在幕後,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其中也不少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戰栗喘息的事情。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生,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而已。但現在回頭看來,許多這樣的事情,隻在這幕的微啟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來,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回顧當時的流汗,的戰栗,的喘息,早成殘象,隻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痕跡。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回首綿綿無盡的灰霧中,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蜿蜒一條長長的路,一直通到現在的腳跟下。再一想踏這路時的心情,看這眼前的幕一點一點撤開時的或驚,或懼,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這樣,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現在腳下踏著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不容我們遲疑,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我們不能停下來,也不願意停下來的。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伸展開去。又是一片灰蒙蒙的霧,這路就蜿蜒到霧裏去。到哪裏止呢?誰知道,我們隻是走上前去。過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來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著,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後縮了回去,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擺在我們麵前。仍然再縮了回去,離我們漸遠,漸遠,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霧裏。剛才看見的東西,一轉眼,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裏,又在記憶裏消失了。隻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短短的時間——一分鍾,不,還短;一秒鍾,不,還短;短到說不出來,就算有那麼一點時間罷;我們跟前有點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桌子上擺著的花的曼長的枝條在風裏嫋動,看到架上排著的書,看到玻璃杯在靜默裏反射著清光,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布著波紋,看到眼前的一切,都發亮。然而一轉眼,這一切又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裏,也在記憶裏消失罷。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看到的一切已經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說,我們就隻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這一點亮也跟著走。一直到我們不願意,或者不能走了,我們眼前仍然隻有那一點亮,帶大糊塗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