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6章 季羨林(2 / 3)

當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雖然眼前隻有那樣一點亮,我們也隻好跟著它走上去了。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仍要時時提醒自己:前麵仍然有路。我前麵不是說,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裏去嗎?渺茫,自然;但不必氣餒。譬如遊山,走過了一段路之後,乘喘息未定的時候,回望來路,白雲四合,當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翹首前路,更有青靄流泛,不也增加遊興不少嗎?而且,正因為渺茫,卻更有味。當我翹首前望的時候,隻看到霧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雲樹。我們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麵。我們可以自己塗上粉紅色,彩紅色;任意製成各種的夢,各種的幻影,各種的屋樓。製成以後,隨便按上,無不適合。較之回頭看時,隻見殘跡,隻見過去的麵影,趣味自然不同。這時,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了如指掌,毫發都現。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墓。無所用其塗色,更無所用其屋樓,隻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無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風景,興趣全丟嗎?

然而,話又要說了回來。——雖然我們可以把未來塗上了彩色,製成了夢,幻影,和廈樓;一想到,蜿蜒到灰霧裏去的長長的路,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同從霧裏蜿蜒出來的並不會有多大的差別!我們不禁又惘然了。我們知道,雖然說不定也有點變化,仍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真的,我們也隻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微微有點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過來。——我們將先看到到處閃動著的花的紅影;以後,再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以後,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以後,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在枝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中間點綴著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裏,我們填滿了肚皮。在夜裏,我們裂開大嘴打呼。照樣地,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於是到了一個界石,我們眼前仍然隻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在。現在早籠在灰霧裏,埋在記憶裏了。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麼差別吧。看了微白的足跡從現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浮笑浮上心頭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點一點地撤去,驚呢?懼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於是,通過了一塊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紅影,濃碧,黃霧,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個推著一個,滾成一團,滾上去,象玉盤上的珍珠。終於我們看到些什麼呢?灰蒙蒙,然而不新奇。但卻又使我們戰栗了。——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全撤去。我們眼前仍然隻有當前一刹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渾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走進這個黑洞去,其實也倒不壞,因為我們可以得到靜息。但又不這樣簡單。中間經過幾多花樣,經過多長的路才能達到呢?誰知道。當我們還沒達到以前,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隻能向前看,或向後看,向後看,灰蒙蒙,不新奇了。向前看,灰蒙蒙,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做夢。再要問:我們要作什麼樣的夢呢?誰知道,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罷。

一九三四,一,二四。

黃昏

黃昏是神秘的,隻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

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仿佛隻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裏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屋裏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隻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象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麼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麼時候走了。

黃昏走了。走到那裏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那裏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麼?東方是太陽出的地方。從西方麼?西方不正亮著紅霞麼?從南方麼?南方隻充滿了光和熱,看來隻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象裏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兒是天,是地,是冰,是雪,隻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裏蛻化出來麼?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鬱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淨淙的水聲裏,水麵在閱靜裏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牆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後,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裏。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裏,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象——象什麼呢?是不是應當象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象一片擴散的雲影?跑了來,仍然隻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裏,隨了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