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1911—1942),女,原名張乃瑩,另一筆名悄吟,黑龍江呼蘭縣人。現代小說家。1930年因反抗封建家庭出走,後從事文學活動,抗戰期間病逝於香港。代表作有《生死場》、《呼蘭河傳》等。
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
“瑩姐,你走到哪裏去?”
“隨便走走吧!”
“我們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瑩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口脫著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們開始攪著杯子玲琅地響了。
“天冷了吧!並且也太孤寂了,你還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搖了頭,我說:
“你們學校的籃球隊近來怎麼樣?還活躍嗎?你還是很熱心嗎?”
“我擲筐擲得更進步,可惜你總也沒到我們的球場上來了。你這樣不暢快是不行的。”
我仍攪著杯子,也許飄流久了的心情,就和離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風是不會翻起的,我開始弄著手帕。弟弟再向我說什麼我已不去聽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墜在深遠的幻想的井裏。
我不記得怎樣咖啡被我吃幹了杯子,茶匙在攪著空的杯子時,弟弟說:
“再來一杯吧!”
女侍者帶著歡笑一般飛起的頭發來到我們的桌邊。她又用很響亮的腳步搖搖的走了去。
也許是因為清早或是天寒,再沒有人走進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寧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都聽得到了。
“天冷了,還是回家好,心情這樣不暢快長久了是無益的。”
“怎麼?”
“太壞的心情與你有什麼好處呢?”
“為什麼要說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們又都攪著杯子。有外國人走進來,那響著嗓子的,嘴不住在說的女人,就坐在我們的近邊,她離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滿衣的香氣那使我感到她離得我更遙遠,也感到全人類離得我更遙遠。也許她那安閑而幸福的態度與我一點聯係也沒有。
我們攪著杯子,杯子不能象起初攪得發響了,街車好象漸漸多了起來,閃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著窗子可以聽到暗啞的笑聲和暗啞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聲音。
“瑩姐,”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飄流下去,回家去吧!”等他說:“你的頭發這樣長了,怎麼不到理發店去一次呢?”我不知為什麼被他這話所激動了。
也許要熄滅的燈火在我心中複燃起來,熱力和光明鼓蕩著我:
“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麼飄流著,就這樣飄流著?”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裏邊,另一隻手在桌麵上手心向上翻張了開來,要在空間摸索著什麼似的。最後他是捉住他自己的領巾。我看著他在抖動的嘴唇:
“瑩姐,我真擔心你這個女浪人!”他的牙齒好象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滿熱情了。為熱情而波動,他的嘴唇是那樣地退去了顏色。並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是安靜的,完全被熱情侵占著的。
出了咖啡店,我們在結著薄簪的冰雪上麵踏著腳。
初冬,朝晨的紅日撲著我們的頭發,這樣的紅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搖著帽子,垂頭聳起了又落下了,心髒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離開了市街。
停在一個荒敗的棗樹園的前麵時,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給了我,這是在我們要告別了。
“我到學校去上課!”他脫開我的手向著和我相反的方向背轉過去。可是走了幾步又轉回來:
“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願意受和我站在兩極端的父親的豢養……”
“那麼你要錢用麼?”
“不要的。”
“那麼你這個樣子嗎?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滿著祈禱和願望。我們又握過手,分別方向走去。
太陽在我的臉麵上閃閃耀耀,仍和未遇見弟弟以前一樣,我穿著街頭,我無目的地走。寒風,刺著喉頭,時時要發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蕩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
一九三五年,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