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難怪你發脾氣,洋人是不對。不過,他既然是來做生意,當然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絲是一定要買的,就是價錢上有分歧……”“免談。少一個‘沙殼子’都辦不到。就算現在照我的價錢,賣不賣也要看我的高興。”
“二少爺,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試探著說:“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談?如果肯依我們的價錢,不如早早脫手,錢也賺了,麻煩也沒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談,看他怎麼說就怎麼說。”
聽得這一句話,朱福年隻覺酸味直衝腦頂,頓時改了主意,回到賬房裏,自己在咕噥:“他娘的,隨他去。看他這票貨色擺到啥辰光?”
這話是針對胡雪岩而說的,原來是“忠心耿耿”對東家,此時決定犧牲東家的利益,變相打擊胡雪岩,真的雇了船,連夜裝貨,預備直駛杭州。
但是,吉伯特卻沉不住氣了,一麵是陳順生來催,一麵是對方的絲真有改為內銷的跡象,不由得便軟化了,急於想找個人來轉通。
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隻聽龐二說過,朱福年自告奮勇,願和吉伯特重新談判。又說已告訴朱福年,一切都聽自己作主。既如此,則朱福年不論談判得如何,都該跟自己來接頭。何以不見他的蹤影,反倒真的雇船裝貨?顯見得其中起了變化。
這見得朱福年不是什麼老奸巨滑,隻因為龐二到底是大少爺,隻要對了他的脾氣,什麼都好說話。意會到此,胡雪岩越發打定了將朱福年收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麵上越對他尊重,和顏悅色地說:“不曉得找起來方便不方便?我想拿這兩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這樣,越使朱福年有高深莫測之感,喏喏連聲地說:“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過來,胡雪岩慢條斯理地隨意瀏覽,一麵說著閑話,根本不像查賬的樣子。朱福年卻沒有他那份閑豫情致,惴惴然坐在賬桌對麵,表麵是準備接受詢問,其實一雙眼隻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來通報,“船老大有事來接頭。”
這“船老大”就是承攬裝絲運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頭。趁這空檔,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鹹豐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裏有同興收銀五萬兩的記載。
膽子倒真大!胡雪岩心裏在想,莫非硬吞五萬兩銀子?這盤賬倒要細看了。他是這一行的好手,如今雖因不大管賬打算盤,但要算起帳來,還是眼明手快,賬簿與存折一對,再看一看總賬,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萬兩銀子還不敢,隻是挪用了公款,以後在半個月中,分四次歸還了。然而這已是做夥計的大忌。
做賊必心虛,朱福年臉上的顏色就很不自然,因為龐二財大勢雄,從不向外麵調動頭寸,西洋鏡馬上拆穿了,金飯碗也要不翼而飛了。
意會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豬八戒”,倒是“孫悟空”,跳不出胡雪岩這尊“如來佛”的手掌心,乖乖兒認輸,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記年數久了,手續上難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請胡先生包涵指教。將來怎麼個做法,請胡先生吩咐,我無不遵辦。”
這是遞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無需用旁敲側擊的辦法,更用不著假客氣,直接說出他的意見:“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們二少爺既然請我來看看賬,我當然對他要有個交代。你是抓總的,我隻要跟你談就是了,下麵各人的賬目,你自己去查,用不著我插手。”
“是。”朱福年說,“我從明天就查各處的賬目,日夜趕辦,有半個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盤清楚。”
“好的,你經手的總賬,我暫時也不看,等半個月以後再說。”
“是!”
“這半個月之中,你不妨自己檢點一下,如果還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彌補,我將來也不過看幾筆賬。”接著,胡雪岩清清楚楚地說了幾個日子,這是從同興送來的福記收支清單中挑出來的,都是有疑問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驚,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卻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記中已經埋伏了眼線?照此看來,此人高深莫測,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懼都流露在臉上,胡雪岩便索性開誠布公地說:“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還淺,恐怕你還不大曉得我的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飯大家吃,不但吃得飽,還要吃得好。所以,我決不肯敲碎人家的飯碗。不過做生意跟打仗一樣,總要同心協力,人人肯拚命,才會成功。過去的都不必說了,以後看你自己,你隻要肯盡心盡力,不管心血花在明處還是暗處,說句自負的話,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會抹煞你的功勞,在你們二少爺麵前會幫你說話。或者,你要看得起我,將來願意跟我一道來打天下,隻要你們二少爺肯放你,我歡迎之至。”
朱福年感動不已,表示以死效力,並與胡雪岩碰杯表示忠心。這更見得胡雪岩的體恤,這時,隻見古應春步履安詳地踏了進來,朱福年起身讓坐,極其殷勤。在古應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視甚高,加以東家“彈硬”,所以平日總在無意間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態,不用說,是對胡雪岩服帖了,才有這番連帶尊敬的表示。
意會到此,他的神情越發從容,說著閑話,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應春兄來了,我們拿絲上的事說個定規。”他略停了一下又說:“照我看,‘隻拉弓,不放箭’也就夠了。”
胡、古二人,目視而笑。然後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話,反問一句:“我們在‘拉弓’,吉伯特曉不曉得?”
“我想他是曉得的。我們的‘放箭’他也會著急。”
“當然羅!”古應春接口,極有信心地說:“他萬裏迢迢跑了來為啥?不是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盤纏開銷哪裏來?”
“話雖如此,但事情已弄僵!”胡雪岩問古應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頭?”
“我不去了!洋人是‘蠟燭脾氣’,越遷就他,他越擺架子。”
“為來為去,隻為了我是當事人。如果這票貨色不是我的,替雙方拉場,話就好說了。而且雙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這個人很難。”古應春會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盡自搖頭:“不容易找!”
他們這樣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終於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談一談,看否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額,做出茅塞頓開的姿態,“有你老兄出麵,再好都沒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勵的朱福年,越發興致勃勃,自告奮勇:“吃完飯,我就去看他。我要嚇他一嚇,若不願議買我們的這票貨色,勸他趁早回國,他在這裏永遠買不到我們的絲!”
“對。就這麼說。這倒也不完全是嚇他,反正這票生意做不成,我們就鬥氣不鬥財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膽忠心,即時就要去辦事。胡雪岩當然要留住他,勸他從容些,把話想停當了再說。接著便設想吉伯特可能會有反響,他這麼說便那麼回答,那麼說便這麼回答,一一商量妥帖,還要先約個時間,從容不迫地談,才能收效。
正事談畢,酒興未已,胡雪岩一直對典當有興趣,此時正好討教,“福年兄,”他先問:“你是不是典當出身?”
“不是。不過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裏住過一年。”
接下來,朱福年便談了典當中的許多行規和弊端,娓娓道來,聞所未聞。最後似感歎,又似遺憾地說,“當初未曾人典當,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計,還是失策?因為‘吃典當飯’與眾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優厚,工作輕鬆,因此吃過這碗飯,別的飯就難吃了!”
“照你這樣說,如果開爿典當,要尋好手還不容易。”胡雪岩問,“典當中的好手,賓主相得,一動不如一靜,輕易不肯他就。是這樣吧?”
“大致是這樣。不過人才是不斷冒出來的,典當本無位置,另求發展,也是有的。”
“那麼,我倒要請你留意,有這樣的人,我想見見。”
這表示胡雪岩也有創辦典當的打算,朱福年欣然應諾,而且躍躍欲試,頗有以半內行作內行,下手一試,以補少年未曾入此業之憾的意思。
7.雪中送炭,賑善撫危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紳的身分,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在收服杭州中立下汗馬功勞,胡雪岩稱之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一層樓,升兩浙巡撫,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直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勳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