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1 / 3)

詩雲:

自古人心不同,盡道有如其麵。

假饒容貌無差,畢竟心腸難變。

話說人生隻有麵貌最是不同,蓋因各父母所生,千支萬派,那能勾一模一樣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雙生的兒子,道是相像得緊,畢竟仔細看來,自有些少不同去處。卻又作怪,盡有途路各別、毫無幹涉的人,驀地有人生得一般無二、假充得真的。從來正書上麵,說孔子貌似陽虎,以致匡人之圍,是惡人像了聖人;傳奇上邊,說周堅死替趙朔,以解下宮之難,是賤人像了貴人,是個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誌餘》上麵,宋時有一事,也為麵貌相像,騙了一時富貴,享用十餘年,後來事敗了的。卻是靖康年間,金人圍困汴梁,徽、欽二帝蒙塵北狩,一時後妃、公主被虜去的甚多。內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欽宗之女,當時也被擄去。後來高宗南渡稱帝,改號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詣闕自陳,稱是柔福公主,自虜中逃歸,特來見駕。高宗心疑道:“許多隨駕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襪小,如何脫離得歸來?”頒詔令舊時宮人看驗,個個說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問他宮中舊事,對答來皆合。幾個舊時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來。隻是眾人看見一雙足,卻大得不像樣,都道:“公主當時何等小足,今卻這等,止有此不同處口”以此回複聖旨。

高宗臨軒親認,卻也認得,詰問他道:“你為何恁般一雙腳了?”女子聽得,啼哭起來道:“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馬一般。今乘間脫逃,赤腳奔走,到此將有萬裏,豈能尚保得一雙纖足如舊時模樣耶?”眉批:說得慘痛有理。高宗聽得,甚是慘然,頒詔特加號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駙馬都尉。其時汪龍溪草製詞曰:

彭城方急,魯元嚐困於麵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充於禁臠。

那魯元是漢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後來複還的。益壽是晉駙馬謝混的小名,江左中興,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來比他兩人,甚為切當。自後夫榮妻貴,恩賚無算。

其時,高宗為母韋賢妃在虜中,年年費盡金珠求贖,遙尊為顯仁太後。和議既成,直到紹興十二年自虜中回鑾,聽見說道:“柔福公主進來相見。”太後大驚道:“那有此話?柔福在虜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親看見的,那得又有一個柔福?是何人假出來的?”發下旨意,著法司嚴刑究問。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來。那女子熬不得,隻得將真情招出道:“小的每本是汴梁一個女巫。靖康之亂,有宮中女婢逃出民間,見了小的每,誤認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廝喚。小的每驚問,他便說小的每與娘娘麵貌一般無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將宮中舊事問他,他日日衍說得心下習熟了,故大膽冒名自陳,貪享這幾時富貴,道是永無對證的了。誰知太後回鑾,也是小的每福盡災生,一死也不枉了。”問成罪名。高宗見了招伏,大罵“欺君賊婢”。立時押付市曹處決,抄沒家私入官。總算前後錫賚之數,也有四十七萬緡錢。雖然沒結果,卻是十餘年間也受用得勾了。隻為一個容顏廝像,一時骨肉舊人都認不出來。若非太後複還,到底被他瞞過,那個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後未還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敗露。

今日再說一個容貌廝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場官司來。正是:

自古唯傳伯仲偕,誰知異地巧安排。

試看一樣滴珠麵,惟有人心再不諧。

話說國朝萬曆年間,徽州府休寧縣蓀田鄉姚氏有一女,名喚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寶惜異常,嬌養過度。憑媒說合,嫁與屯溪潘甲為妻。看來世間聽不得的最是媒人的口。他要說了窮,石崇也無立錐之地;他要說了富,範丹也有萬頃之財。正是:富貴隨口定,美醜趁心生。再無一句實話的。那屯溪潘氏雖是個舊姓人家,卻是個破落戶,家道艱難,外靠男子出外營生,內要女人親操井臼,吃不得閑飯過日的了。這個潘甲雖是人物也有幾分像樣,已自棄儒為商;況且公婆甚是狠戾,動不動出口罵詈,毫沒些好歹。滴珠父母誤聽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塊心頭的肉嫁了過來。少年夫妻,卻也過得恩愛,隻是看了許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如常偷掩淚眼。潘甲曉得意思,把些好話偎他過日子。

卻早成親兩月,潘父就發作兒子道:“如此你貪我愛,夫妻相對,白白過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無奈,與妻滴珠說了,兩個哭一個不住,說了一夜話。

次日潘父就逼兒子出外去了。滴珠獨自一個,越越淒惶,有情無緒。況且是個嬌養的女兒,新來的媳婦,摸頭路不著,沒個是處,終日悶悶過了。潘父、潘母看見媳婦這般模樣,時常急聒,罵道:“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來在父母身邊,如珠似玉,何曾聽得這般聲氣?不敢回言,隻得忍著氣。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會罷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遲了些個,公婆朝飯要緊,猝地答應

不迭,潘公開口罵道:“這樣好吃懶做的淫婦,睡到這等日高才起來!看這自由自在的模樣,除非去做娼妓,倚門賣俏,攛哄子弟,方得這樣快活像意。若要做人家,是這等不得!”滴珠聽了,便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便做道有些不是,直得如此作賤說我?”大哭一場,沒分訴處。

到得夜裏睡不著,越思量越惱,道:“老無知這樣說話,須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過,且跑回家去告訴爹娘。明明與他執論,看這話是該說的不該說的!亦且借此為名,賴在家多住幾時,也省了好些氣惱。”算計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將一個羅帕兜頭紮了,一口氣跑到渡口來。

說話的若是同時生,並年長,曉得他這去不尷尬,攔腰抱住,擗胸扯回,也不見得後邊若幹事件來。隻因此去,天氣卻早,雖是已有行動的了,人蹤尚稀,渡口悄然。這地方有一個專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喚汪錫,綽號“雪裏蛆”,是個凍餓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當悔氣,撞著他獨自個溪中乘了竹筏。未到渡口,望見了個花朵般後生婦人,獨立岸邊;又且頭不梳裹,滿麵淚痕,曉得有些古怪。在筏上問道:“娘子要渡溪麼?”滴珠道:“正要過去。”汪錫道:“這等,上我筏來。”一口叫:“放仔細些!”一手去接他下來。上得筏,一篙撐開,撐到一個僻靜去處,問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獨自一個要到那裏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蓀田娘家去。你隻送我到渡口上岸,我自認得路,管我別事做甚?”汪錫道:“我看娘子頭不梳,麵不洗,淚眼汪汪,獨身自走,必有蹺蹊作怪的事。說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個水中央了,又且心裏急要回去,隻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氣的上項事,一頭說,一頭哭,告訴了一遍。汪錫聽了,便心下一想,轉身道:“這等說,卻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沒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尋死,或是被別人拐了去,後來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卻替你吃沒頭官司。”滴珠道:“胡說!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尋死路,何不投水,卻過了渡去自盡不成?我又認得娘家路,沒得怕人拐我!”汪錫道:“卻是信你不過。你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上去我家中坐了。等我走去對你家說了,叫人來接你去,卻不兩邊放心得下?”滴珠道:“如此也好。”正是女流之輩,無大見識,亦且一時無奈,拗他不過;還隻道好心,隨了他來。

上得岸時,轉灣抹角,到了一個去處。引進幾重門戶裏頭,房室甚是幽靜清雅。但見:

明窗靜幾,錦帳文茵。庭前有數種盆花,座內有幾張素椅。壁間紙畫周之冕,桌上沙壺時大彬。窄小蝸居,雖非富貴王侯宅;清閑螺徑,也異尋常百姓家。

元來這個所在,是這汪錫一個囤子,專一設法良家婦女到此,認作親戚。拐那一等浮浪子弟,好撲花行徑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時取樂,或是迷了的,便做個外宅居住,賺他銀子無數。若是這婦女無根蒂的,他等有販水客人到,肯出一主大錢,就賣了去為娼。已非一日。今見滴珠行徑,就起了個不良之心,騙他到此。

那滴珠是個好人家兒女,心裏盡愛清閑。隻因公婆凶悍,不要說日逐做燒火、煮飯、熬鍋、打水的事,隻是油鹽醬醋,他也拌得頭疼了眉批:可憐甚!見了這個幹淨精致所在,不知一個好歹,心下到有幾分喜歡。那汪錫見他無有慌意,反添喜狀,便覺動火。走到跟前,雙膝跪下求歡。滴珠就變了臉起來:“這如何使得!我是好人家兒女,你元說留我到此坐著,報我家中。青天白日,怎地拐人來家,要行局騙?若逼得我緊,我如今真要自盡了!”說罷,看見桌上有點燈鐵簽,捉起來望喉間就刺。汪錫慌了手腳,道:“再從容說話,小人不敢了。”元來,汪錫隻是拐人騙財,利心為重,色上也不十分要緊,恐怕真個做出事來,沒了一場好買賣。吃這一驚,把那一點勃勃的春興,丟到爪哇國裏去了。

他走到後頭去好些時,叫出一個老婆子來,道:“王嬤嬤,你陪這裏娘子坐坐,我到他家去報一聲就來。”滴珠叫他轉來,說明白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囑道:“千萬早些叫他們來,我自有重謝。旁批:可憐甚!”

汪錫去了。那老嬤嬤去掇盆臉水,拿些梳頭家火出來,叫滴珠梳洗,立在旁邊呆看,插口問道:“娘子何家宅眷?因何到此?”滴珠把上項事是長是短,說了一遍。那婆子就故意跌跌腳道:“這樣老殺才不識人!有這樣好標致娘子做了媳婦旁批:來了!折殺了你不羞?還舍得出毒口罵他,也是個沒人氣的!如何與他一日相處?”滴珠說著心事,眼中滴淚。婆子便問道:“今欲何往?”滴珠道:“今要到家裏告訴爹娘一番,就在家裏權避幾時,待丈夫回家再處。”婆子就道:“官人幾時回家?”滴珠又垂淚道:“做親兩月,就罵著逼出去了,知他幾時回來?沒個定期。”婆子道:“好沒天理!花枝般一個娘子,叫他獨守旁批:來了!又要罵他。娘子,你莫怪我說,你而今就回去得幾時,少不得要到公婆家去的。你難道躲得在娘家一世不成?這醃臢煩惱,是日長歲久的,如何是了?”滴珠道:“命該如此,也沒奈何了。”婆子道:“依老身愚見,隻教娘子快活享福,終身受用。”滴珠道:“有何高見?”婆子道:“老身往來的是富家大戶,公子王孫,有的是斯文俊俏少年子弟。娘子,你不消問得的,隻是看得中意的,揀上一個。等我對他說成了,他把你似珍寶一般看待,十分愛惜。吃自在食,著自在衣;纖手不動,呼奴使婢,也不枉了這一個花枝模樣,強如守空房、做粗作、淘閑氣萬萬倍了。”

那滴珠是受苦不過的人,況且小小年紀,婦人水性;又想了夫家許多不好處,聽了這一片話,心裏動了旁批:不由不動,可憐之甚。便道:“使不得!有人知道了怎好?旁批:軟了!”婆子道:“這個所在,外人不敢上門,神不知,鬼不覺,是個極密的所在。你住兩日起來,天上也不要去了。”滴珠道:“適間已叫那撐筏的報家裏去了。”婆子道:“那是我的幹兒,恁地不曉事,去報這樣冷信。”正說之間,隻見一個人在外走進來,一手揪住王婆道:“好!好!青天白日,要哄人養漢。我出首去!旁批:有妝點。”滴珠吃了一驚,仔細看來,卻就是撐筏的那一個汪錫。滴珠見了道:“曾到我家去報不曾?旁批:可憐!”汪錫道:“報你家的鳥!我聽得多時了也。王嬤嬤的言語,是娘子下半世的受用,萬全之策,憑娘子斟酌。”滴珠歎口氣道:“我落難之人,走入圈套,沒奈何了。隻不要誤了我的事。旁批:軟了。”婆子道:“方才說過的,憑娘子自揀。兩相情願,如何誤得你?”滴珠一時沒主意,聽了哄語,又且房室精致,床帳齊整,恰便似:“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放心的悄悄住下。那婆子與汪錫兩個殷殷勤勤,代替伏侍。要茶就茶,要水就水,惟恐一些不到處。那滴珠一發喜歡忘懷了。

過得一日,汪錫走出去,撞見本縣商山地方一個大財主,叫得吳大郎。那大郎有百萬家私,極是個好風月的人。因為平日肯養閑漢,認得汪錫,便問道:“這幾時有甚好樂地麼?”汪錫道:“好教朝奉得知。我家有個表侄女新寡,且是生得嬌媚,尚未有個配頭。這卻是朝奉店裏貨,隻是價錢重哩!”大郎道:“可肯等我一看否?”汪錫道:“不難。隻是好人家害羞。待我先到家,與他堂中說話,你劈麵撞進來,看個停當便是。”吳大郎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