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卷之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機中機賈秀才報怨(1 / 3)

詩曰:

色中餓鬼是僧家,尼扮繇來不較差。

況是能通閨閣內,但教著手便勾叉。

話說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與他往來出入。蓋是此輩功夫又閑,心計又巧,亦且走過千家萬戶,見識又多,路數又熟,不要說有些不正氣的婦女,十個著了九個兒,就是一些針縫也沒有的,他會千方百計弄出機關,智賽良、平,辨同何、賈,無事誘出有事來眉批:格言。所以宦戶人家有正經的,往往大張告示,不許出入。其間一種最狠的,又是尼姑。他借著佛天為由,庵院為囤,可以引得內眷來燒香,可以引得子弟來遊耍。見男人問訊稱呼,禮數毫不異僧家,接對無妨眉批:透極!到內室念佛看經,體格終須是婦女,交搭更便。從來馬泊六、撮合山,十樁事到有九樁是尼姑做成、尼庵私會的。

隻說唐時有個婦人狄氏,家世顯宦,其夫也是個大官,稱為夫人。夫人生得明豔絕世,名動京師。京師中公侯戚裏人家婦女,爭寵相罵的,動不動便道:“你自逞標致,好歹到不得狄夫人,乃敢欺淩我!”美名一時無比,卻又資性貞淑,言笑不苟,極是一個有正經的婦人。

於時西池春遊,都城士女歡集。王侯大家,油車簾幕,絡繹不絕。狄夫人免不得也隨俗出遊。有個少年風流在京候選官的,叫做滕生,同在池上。看見了這個絕色模樣,驚得三魂飄蕩,七魄飛揚;隨來隨去,目不轉睛。狄氏也抬起眼來,看見滕生風流行動。他一邊無心的,卻不以為意。爭奈滕生看得癡了,恨不得尋口冷水,連衣服都吞他的在肚裏去。問著旁邊人,知是有名美貌的狄夫人。車馬散了,滕生怏怏歸來,整整想了一夜。

自是行忘止,食忘飧,卻像掉下了一件甚麼東西的,無時無刻不在心上。熬煎不過,因到他家前後左右訪問消息,曉得平日端潔,無路可通。滕生想道:“他平日豈無往來親厚的女眷?若問得著時,或者尋出機會來。”仔細探訪,隻見一日他門裏走出一個尼姑來眉批:破綻來了。滕生尾著去問路上人,乃是靜樂院主慧澄,慣一在狄夫人家出入的。滕生便道:“好了,好了。”

連忙跑到下處,將銀十兩,封好了,急急趕到靜樂院來。問道:“院主在否?”慧澄出來,見是一個少年官人,請進奉茶。稽首畢,便問道:“尊姓大名?何勞貴步?”滕生通罷姓名,道:“別無他事,久慕寶房清德,少備香火之資,特來隨喜。”袖中取出銀兩遞過來。慧澄是個老世事,一眼瞅去,覺得沉重,料道有事相央,口裏推托“不當”,手裏已自接了,謝道:“承蒙厚賜,必有所言。”滕生隻推沒有別話,表意而已,別了回寓。慧澄想道:“卻不奇怪!這等一個美少年,想我老尼什麼?送此厚禮,又無別話。”一時也委決不下。

隻見滕生每日必來院中走走,越見越加殷勤。往來漸熟了,慧澄一日便問道:“官人含糊不決,必有什麼事故。但有見托,無不盡力。”滕生道:“說也不當,料是做不得的。但隻是性命所關,或者希冀老師父萬分之一出力救我;事若不成,拚個害病而死罷了。眉批:滕生亦是有心人,宜其遂所願。”慧澄見說得尷尬,便道:“做得做不得,且說來。”滕生把西池上遇見狄氏,如何標致,如何想慕,若得一了夙緣,萬金不惜,說了一遍。慧澄笑道:“這事卻難。此人與我往來,雖是標致異常,卻毫無半點瑕疵,如何動得手?”滕生想一想,問道:“師父既與他往來,曉得他平日好些甚麼?眉批:精細之極。”慧澄道:“也不見他好甚東西。”滕生又道:“曾托師父做些甚麼否?”慧澄道:“數日前托我尋些上好珠子,說了兩三遍。隻有此一端。”滕生大笑道:“好也!好也!天生緣分。我有個親戚是珠商,有的是好珠。我而今下在他家,隨你要多少是有的。”即出門雇馬,如飛也似去了眉批:真有心人。

一會帶了兩袋大珠來到院中,把與慧澄看道:“珠值二萬貫。今看他標致分上旁批:妙甚!讓他一半,萬貫就與他了。”慧澄道:“其夫出使北邊,他是個女人在家,那能湊得許多價錢?”滕生笑道:“便是四五千貫也罷。再不,千貫、數百貫也罷。若肯圓成好事,一個錢沒有也罷了。眉批:值得如此。”慧澄也笑道:“好癡話!既有此珠,我與你仗蘇、張之舌,六出奇計,好歹設法來院中走走。此時再看機會,弄得與你相見一麵。你自放出手段來,成不成看你造化,不關我事。”滕生道:“全仗高手救命則個。”

慧澄笑嘻嘻地提了兩囊珠子,竟望狄夫人家來。與夫人見禮畢,夫人便問:“囊中何物?”慧澄道:“是夫人前日所托尋取珠子。今有兩囊上好的,送來夫人看看。”解開囊來,狄氏隨將手就囊中取起來看,口裏嘖嘖道:“果然好珠!”看了一看,愛玩不已眉批:魚吞芳餌。問道:“要多少價錢?”慧澄道:“討價萬貫。”狄氏驚道:“此隻討得一半價錢,極是便宜的。但我家相公不在,一時湊不出許多來。怎麼處?”慧澄扯狄氏一把道:“夫人,且借一步說話。”狄氏同他到房裏來。慧澄道:“夫人愛此珠子,不消得錢。此是一個官人要做一件事的。”說話的,難道好人家女眷麵前,好直說得道送此珠子求做那件事一場不成?看官不要性急。你看那尼姑巧舌,自有宛轉。當時狄氏問道:“此官人要做何事?”慧澄道:“是一個少年官人。因仇家誣枉,失了官職,隻求一關節到吏部,辨白是非。求得複任,情願送此珠子。我想夫人兄弟及相公伯叔輩,多是顯要。夫人想一門路指引他,這珠子便不消錢了。”狄氏道:“這等,你且拿去還他。待我慢慢想一想,有了門路,再處。”慧澄道:“他事體急了。拿去,他又尋了別人,那裏還撈得他珠子轉來?不如且留在夫人這裏,對他隻說有門路,明日來討回音罷。”狄氏道:“這個使得。”

慧澄別了,就去對滕生一一說知。滕生道:“今將何處?”慧澄道:“他既看上珠子,收下了,不管怎地,明日定要設法他來看手段!眉批:狠手!”滕生又把十兩銀子與他了,叫他明日早去。

那邊狄氏別了慧澄,再把珠子細看,越看越愛,便想道:“我去托弟兄們討此分上不難,這珠眼見得是我的了。”元來人心不可有欲,一有欲心被人窺破,便要落人圈套眉批:好格言!假如狄氏不托尼姑尋珠,便無處生端,就是見了珠子,有錢則買,無錢便罷,一則一,二則二,隨你好漢,動他分毫不得。隻為歡喜這珠子,又湊不出錢,便落在別人機彀中,把一個冰清玉潔的,弄得沒出豁起來。

卻說狄氏明日正思量這事,那慧澄也來了,問道:“夫人思量事體可成否?”狄氏道:“我昨夜為他細想一番,門路都有,管取停當。”慧澄道:“卻有一件難處。動萬貫事體,非同小可,隻憑我一個貧姑,秤起來肉也不多幾斤的。說來說去,賓主不相識,便道做得事來,此人如何肯信?”狄氏道:“是到也是。卻待怎麼呢?”慧澄道:“依我愚見,夫人隻做設齋到我院中,等此官人,隻做無心撞見,兩下覿麵照會,這使得麼?”狄氏是個良人心性,見說要他當麵見生人,耳根通紅起來,搖手道:“這如何使得!”慧澄也變起臉來道:“有甚麼難事?不過等他自說一番緣故,這裏應承做得,使他別無疑心,方才的確。若夫人道見麵使不得,這事便做不成,隻索罷了,不敢相強。眉批:妙在淡他,使無可疑。”狄氏又想了一想道:“既是老師父主見如此,想也無妨。後二日我亡兄忌日,我便到院中來做齋,但隻叫他立談一兩句,就打發去,須防耳目不雅。”慧澄道:“本意原隻如此。說罷了正話,留他何幹?自不須斷當得。”

慧澄期約已定,轉到院中,滕生已先在,把上項事一一說了。滕生拜謝道:“儀、秦之辨,不過如此矣!”

巴到那日,慧澄清早起來,端正齋筵。先將滕生藏在一個人跡不到的靜室中,桌上擺設精致酒肴,把門掩上了。慧澄自出來外廂支持,專等狄氏。正是:

安排撲鼻香芳餌,專等鯨鯢來上鉤。

狄氏到了這日晡時,果然盛妝而來。他恐怕惹人眼目,連僮仆都打發了去,隻帶一個小丫鬟進院來。見了慧澄,問道:“其人來未?”慧澄道:“未來。”狄氏道:“最好。且完了齋事。”慧澄替他宣揚意旨,祝讚已畢,叫一個小尼領了丫鬟別去頑耍眉批:要緊!對狄氏道:“且到小房一坐。”引狄氏轉了幾條暗衖,至小室前,搴簾而入。

隻見一個美貌少年,獨自在內,滿桌都是酒肴,吃了一驚,便欲避去。慧澄便搗鬼道:“正要與夫人對麵一言,官人還不拜見!”滕生賣弄俊俏,連忙趨到跟前,劈麵拜下去。狄氏無奈,隻得答他。慧澄道:“官人感夫人盛情,特備一卮酒謝夫人。夫人鑒其微誠,萬勿推辭!眉批:緊緊慢慢,俱有絕妙勝著。”狄氏欲待起身,抬起眼來,元是西池上曾麵染過的。看他生得少年,萬分清秀可喜,心裏先自軟了。帶著半羞半喜,呐出一句道:“有甚事,但請直說。”慧澄挽著狄氏衣袂道:“夫人坐了好講,如何彼此站著?”滕生滿斟著一杯酒,笑嘻嘻的唱個肥偌,雙手捧將過來安席。狄氏不好卻得,隻得受了,一飲而盡旁批:已著手了。慧澄接著酒壺,也斟下一杯。狄氏會意,隻得也把一杯回敬。眉來眼去,狄氏把先前矜莊模樣都忘懷了。又問道:“官人果要補何官?”滕生便把眼瞅慧澄一瞅道:“師父在此,不好直說。”慧澄道:“我便略回避一步。”跳起身來就走,撲地把小門關上了。

說時遲,那時快,滕生便移了己坐,挨到狄氏身邊,雙手抱住道:“小子自池上見了夫人,朝思暮想,看看待死,隻要夫人救小子一命。夫人若肯周全,連身軀性命也是夫人的了,甚麼得官不得官放在心上?”雙膝跪將下去。狄氏見他模樣標致,言詞可憐,千夫人、萬夫人的哀求,真個又驚又愛。欲要叫喊,料是無益;欲要推脫,怎當他兩手緊緊抱住。就跪的勢裏,一直抱將起來。走到床前,放倒在床裏,便去亂扯小衣眉批:不由不動興矣。狄氏也一時動情,淫興難遏,沒主意了。雖也左遮右掩,終久不大阻拒,任他舞弄起來。

那滕生是少年在行,手段高強,弄得狄氏遍體酥麻,陰精早泄。元來狄氏雖然有夫,並不曾經著這般境界,歡喜不盡。雲雨既散,挈其手道:“子姓甚名誰?若非今日,幾虛做了一世人。自此夜夜當與子會。”滕生說了姓名,千恩萬謝。恰好慧澄開門進來,狄氏羞慚不語。慧澄道:“夫人勿怪!這官人為夫人幾死。貧姑慈悲為本,設法夫人救他一命,勝造七級浮圖。眉批:好說話。”狄氏道:“你哄得我好!而今要在你身上,夜夜送他到我家來便罷。旁批:包送。”慧澄道:“這個當得。”當夜散去。此後每夜便開小門放滕生進來,並無虛夕。狄氏心裏愛得緊,隻怕他心上不喜歡,極意奉承。滕生也盡力支陪,打得火塊也似熱的。

過得數月,其夫歸家了,略略蹤跡希些。然但是其夫出去了,便叫人請他來會。又是年餘,其夫覺得有些風聲,防閑嚴切,不能往來。狄氏思想不過,成病而死。

本等好好一個婦人,卻被尼姑誘壞了身體,又送了性命。然此還是狄氏自己水性,後來有些動情,沒正經了,故著了手。而今還有一個正經的婦人,中了尼姑毒計,到底不甘,與夫同心合計,弄得尼姑死無葬身之地。果是快心,罕聞罕見。正合著《普門品》雲:

咒咀諸毒藥,所欲害身者。

念彼觀音力,還著於本人。

話說婺州有一個秀才,姓賈,青年飽學,才智過人。有妻巫氏,姿容絕世,素性貞淑。兩口兒如魚似水,你敬我愛,並無半句言語。那秀才在大人家處館讀書,長是半年不回來。巫娘子隻在家裏做生活,與一個侍兒叫做春花過日。那娘子一手好針線繡作,曾繡一幅觀音大士,繡得莊嚴色相儼然如生。他自家十發得意,叫秀才拿到裱褙店裏裱著,見者無不讚歎。裱成畫軸,取回來掛在一間潔淨房裏,朝夕焚香供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