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卷二十三 大姨魂遊完宿願小妹病起續前緣(1 / 3)

詩曰:

生死由來一樣情,豆萁燃豆並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鬩牆親弟兄。

話說唐憲宗元和年間,有個侍禦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貞懿賢淑,行修敬之如賓。王夫人有個幼妹,端妍聰慧,夫人極愛他,常領他在身邊鞠養。連行修也十分愛他,如自家養的一般。

一日,行修在族人處赴婚禮喜筵,就在這家歇宿。晚間忽做一夢,夢見自身再娶夫人。燈下把新人認看,不是別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驚覺,心裏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連忙歸家。進得門來,隻見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悶坐著,將手頻頻拭淚,行修問著不答。行修便問家人道:“夫人為何如此?”家人輩齊道:“今早當廚老奴在廚下自說:‘五更頭做一夢,夢見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聽罷,毛骨悚然,驚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與我所夢正合?”他兩個是恩愛夫妻,心下十分不樂,隻得勉強勸諭夫人道:“此老奴顛顛倒倒,是個愚懵之人,其夢何足憑準!”口裏雖如此說,心下因是兩夢不約而同,終久有些疑惑。

隻見隔不多幾日,夫人生出病來,累醫不效,兩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複蘇,書報嶽父王公。王公舉家悲慟,因不忍斷了行修親誼,回書還答,便有把幼女續婚之意。行修傷悼正極,不忍說起這事,堅意回絕了嶽父。

於時有個衛秘書衛隨,最能廣識天下奇人,見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對他說道:“侍禦懷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見他麼?”行修道:“一死永別,如何能勾再見?”秘書道:“侍禦若要見亡夫人,何不去問‘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書道:“不必說破,侍禦隻牢牢記著‘稠桑王老’四字眉批:誠則必靈。少不得有相會之處。”行修見說得作怪,切切記之於心。

過了兩三年,王公幼女越長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與行修續親,屢次著人來說。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隻是不從。

此後,除授東台禦史,奉詔出關,行次稠桑驛。驛館中先有敕使住下了,隻得討個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聽得“稠桑”二字,觸著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麼王老正在此處?”正要跟尋間,隻聽得街上人亂嚷。行修走到店門邊一看,隻見一夥人團團圍住一個老者,你扯我扯,你問我問,纏得一個頭昏眼暗。行修問店主人道:“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這個老兒姓王,是個希奇的人,善談祿命。鄉裏人敬他如神,故此見他走過,就纏住他問禍福。”行修想著衛秘書之言,道:“元來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請他到店相見。”店主人見行修是個出差禦史,不敢稽延,撥開人叢,走進去扯住他道:“店中有個李禦史李十一郎奉請。”眾人見說是官府請,放開圍,讓他出來,一哄多散了。

到店相見。行修見是個老人,不要他行禮,就把想念亡妻,有衛秘書指引來求他的話說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術,能使亡魂相見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見亡夫人,就是今夜罷了。眉批:忒容易。”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發開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個土山中。又升一個數丈的高坡,坡側隱隱見有個叢林。老人便住在路傍,對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聲呼‘妙子’眉批:名奇。必有人應。應了,便說道:‘傳語九娘子,今夜暫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間呼著,果有人應。又依著前言說了。少頃,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走出來道:“九娘子差我隨十一郎去。”說罷,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與行修跨,跨上便同馬一般快。

行勾三四十裏,忽到一處,城闕壯麗。前經一大宮,宮前有門。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從南第二宮,乃是賢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趨至其處,果見十數年前一個死過的丫頭出來拜迎,請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來,涕泣相見。行修伸訴離恨,一把抱住不放。卻待要再講歡會,王夫人不肯道:“今日與君幽顯異途,深不願如此,貽妾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納小妹為婚,續此姻親,妾心願畢矣。所要相見,隻此奉托。”言罷,女子已在門外厲聲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淚而出。女子依前與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舊處,隻見老人頭枕一塊石頭,眠著正睡。聽得腳步響,曉得是行修到了,走起來問道:“可如意麼?”行修道:“幸已相會。”老人道:“須謝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間,高聲稱謝。回來問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靈應九子母祠耳。”老人複引行修到了店中,隻見壁上燈盞熒熒,槽中馬啖芻如故,仆夫等個個熟睡。行修疑道做夢,卻有老人尚在可證。老人當即辭行修而去,行修歎異了一番。因念妻言諄懇,才把這段事情備細寫與嶽丈王公。從此遂續王氏之婚,恰應前日之夢。正是:

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來隻有娥皇、女英姊妹兩個,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姊亡故,不忍斷親,續上小姨,乃是世間常事。從來沒有個亡故的姊姊懷此心願,在地下撮合完成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說此一段異事,見得人生隻有這個“情”字至死不泯的。隻為這王夫人身子雖死,心中還念著親夫恩愛,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歡的,一點情不能忘,所以陰中如此主張,了其心願。這個還是做過夫婦多時的,如此有情,未足為怪。小子如今再說一個不曾做親過的,隻為不忘前盟,陰中完了自己姻緣,又替妹子聯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說來好聽。有詩為證:

還魂從古有,借體亦其常。

誰攝生人魄,先將宿願償。

這本話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人,姓吳,曾做防禦使之職,人都叫他做吳防禦,住居春風樓側,生有二女,一個叫名興娘,一個叫名慶娘,慶娘小興娘兩歲,多在繈褓之中。鄰居有個崔使君,與防禦往來甚厚。崔家有子,名曰興哥,與興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興娘為子婦,防禦欣然相許,崔公以金鳳釵一隻為聘禮。定盟之後,崔公合家多到遠方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無消息回來。

此時興娘已一十九歲,母親見他年紀大了,對防禦道:“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興娘年已長成,豈可執守前說,錯過他青春?”防禦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許吾故人了,豈可因他無耗,便欲食言?”那母親終究是婦人家識見,見女兒年長無婚,眼中看不過意,日日與防禦絮聒,要另尋人家。

興娘肚裏,一心專盼崔生來到,再沒有二三的意思。雖是虧得防禦有正經,卻看見母親說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親被母親纏不過,一時更變起來,心中長懷著憂慮,隻願崔家郎早來得一日也好。眼睛幾望穿了,那裏叫得崔家應?看看飯食減少,生出病來,沉眠枕席,半載而亡。父母與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發昏章第十一。臨入殮時,母親手持崔家原聘這隻金鳳釵,撫屍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見了徒增悲傷,與你戴了去罷!眉批:可傷!”就替他插在髻上,蓋了棺。三日之後,抬去殯在郊外了。家裏設個靈座,朝夕哭奠。

殯過兩個月,崔生忽然來到眉批:可恨事!防禦迎進問道:“郎君一向何處?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訴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沒於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數年。小婿在彼守喪,今已服除,完了殯葬之事。不遠千裏,特到府上來完前約。”防禦聽罷,不覺吊下淚來道:“小女興娘薄命,為思念郎君成病,於兩月前飲恨而終,已殯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還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來時,卻無及了。”說罷又哭。崔生雖是不曾認識興娘,未免感傷起來。防禦道:“小女殯事雖行,靈位還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陰魂曉得你來了。”噙著眼淚,一手拽了崔生走進內房來。崔生抬頭看時,但見:

紙帶飄搖,冥童綽約。飄搖紙帶,盡寫著梵字金言;綽約冥童,對捧著銀盆繡帨。一縷爐煙常嫋,雙台燈火微熒。影神圖,畫個絕色的佳人;白木牌,寫著新亡的長女。

崔生看見了靈座,拜將下去。防禦拍著桌子大聲道:“興娘吾兒,你的丈夫來了。你靈魂不遠,知道也未?”說罷,放聲大哭眉批:不由不哭。合家見防禦說得傷心,一齊號哭起來,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連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淚。哭罷,焚了些楮錢,就引崔生在靈位前拜見了媽媽。媽媽兀自哽哽咽咽的,還了個半禮眉批:可痛之景。

防禦同崔生出到堂前來,對他道:“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論到親情,隻是故人之子,既同吾子。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將行李來,收拾門側一個小書房,與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