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會骸山大士誅邪(1 / 3)

詩曰:

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清流。

而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八句詩,唐朝劉夢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正是大江之濱,跨江而出,在江裏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麵上,有頭有翅。昔賢好事者,恐怕他飛去,滿山多用鐵鎖鎖著,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就在磯邊,相隔一裏多路,有個弘濟寺,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盡處,山崖回抱將來,當時寺僧於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江水眉批:寺僧亦韻。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發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為觀音閣。載酒遊觀者,殆無虛日。奔走既多,靈跡頗著,香火不絕。隻是清靜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踐。亦且這些遊客隨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閣年深日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了些。

一日,有個徽商某泊舟磯下,隨步到弘濟寺遊玩。寺僧出來迎接著,問了姓名,邀請吃茶。茶罷,寺僧問道:“客官何來?今往何處?”徽商答道:“在揚州過江來,帶些本錢要進京城小鋪中去。天色將晚,在此泊著,上來耍耍。”寺僧道:“此處走去,就是外羅城觀音門了。進城止有二十裏,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腳踏實地,絕早到了。若在船中,還要過龍江關盤驗,許多擔閣。又且晚間此處磯邊風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徽商見說得有理,果然走到船邊,把船打發去了。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來。安頓了,寺僧就陪著登閣上觀看。

徽商看見閣已頹壞,問道:“如此好風景,如何此閣頹壞至此?”寺僧道:“此間來往的盡多,卻多是遊要的,並無一個舍財施主。寺僧又貧,修理不起,所以如此。”徽商道:“遊耍的人,必竟有大手段的在內,難道不布施些?”寺僧道:“多少王孫公子,隻是帶了娼妓來吃酒作樂,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麵上卻不照顧。還有豪奴狠仆,家主既去,剩下酒肴,他就毀門拆窗,將來燙酒煮飯,隻是作踐,怎不頹壞?眉批:到處如此,何止觀音閣。”徽商歎惜不已。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舍時,小僧便修葺起來不難。”徽商道:“我昨日與夥計算帳,多出三十兩一項銀子來。我就舍在此處,修好了閣,一來也是佛天麵上,二來也在此間留個名。”寺僧大喜稱謝,下了閣,到寺中來。

元來徽州人心性儉嗇,卻肯好勝喜名,又崇信佛事。見這個萬人往來去處,隻要傳開去,說觀音閣是某人獨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所以一口許了三十兩。走到房中,解開行囊,取出三十兩一包,交付與寺僧眉批:慢藏誨盜。不想寺僧一手接銀,一眼瞟去,看見餘銀甚多,就上了心,一麵分付行童,整備夜飯款待,著地奉承,殷勤相勸,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夜深人靜,把來殺了。啟他行囊來看,看見搭包多是白物,約有五百餘兩,心中大喜。與徒弟計較,要把屍來拋在江裏。徒弟道:“此時山門已鎖,須要住持師父處取匙鑰。盤問起來,遮掩不得。不但做出事來,且要分了東西去。”寺僧道:“這等如何處置?”徒弟道:“酒房中有個大甕,莫若權把來斷碎了,入在甕中。明日覷個空便,連甕將去拋在江中,方無人知覺。”寺僧道:“有理,有理。”果然依話而行。可憐一個徽商做了幾段碎物,好意布施,得此慘禍!

那僧徒收拾淨盡,安貯停當,放心睡了。自道神鬼莫測,豈知天理難容?是夜有個巡江捕盜指揮,也泊舟磯下,守候甚麼公事。天早起來,隻見一個婦人走到船邊,將一個擔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眉批:不美則不必追逐。指揮留心,一眼望他那條路去,隻見不走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門裏來。指揮疑道:“寺內如何有美婦擔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帶了哨兵,一路趕來,見那婦人走進一個僧房。指揮人等又趕進去,卻走向一個酒房中去了。

寺僧見個官帶了哨兵,絕早來到,虛心病發,個個麵如土色,慌慌張張,卻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指揮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兩個兵到酒房中搜看。隻見婦人進得房門,隱隱還在裏頭,一見人來,鑽入甕裏去了,走來稟了指揮。指揮道:“甕中必有冤枉。”就叫哨兵取出甕來,打開看時,隻見血肉狼藉,頭顱劈破,是一個人碎割了的。就把僧徒兩個縛了,解到巡江察院處來。一上刑罰,僧徒熬苦不過,隻得從實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贓來為證,問成大辟,立時處決。眾人見僧口招,因為布施修閣,起心謀殺,方曉得適才婦人,乃是觀音顯靈,那一個不念一聲“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眉批:轉背即作昧心事矣。要見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從來說觀世音極靈,固然無處不顯應,卻是燕子磯的,還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為極盛。這個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登了此峰,西湖如掌,長江如帶。地勝神靈,每年間人山人海,挨擠不開的。

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觀音一件顯靈的,與看官們聽著。且先聽小子《風》、《花》、《雪》、《月》四詞,然後再進正話。

風嫋嫋,風嫋嫋,冬嶺泣孤鬆,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極夏頻將炎氣掃。風嫋嫋,野花亂落令人老。

——右《詠風》

花豔豔,花豔豔,妖嬈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一枝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豔豔,上林富貴真堪羨。

——右《詠花》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翻絮浪,積檻鎖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

——右《詠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橫野,方團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月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

——右《詠月》

看官,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話說洪武年間,浙江鹽官會骸山中,有一個老者,緇服蒼顏,幅巾繩履,是個道人打扮。不見他治甚生業,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起舞,跳木緣枝,宛轉盤旋,身子輕捷,如驚魚飛燕。又且知書善詠,詼諧笑浪,秀發如瀉。有文士登遊此山者,常與他唱和談謔。一日大醉,索酒家筆硯,題此四詞在石壁上,觀者稱賞。自從寫過,黑跡漸深,越磨越亮。山中這些與他熟知的人,見他這些奇異,疑心他是個仙人,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日日往來山中,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雖然有些疑怪,習見習聞,日月已久,也不以為意了,平日隻以老道相呼而已。

離山一裏之外,有個大姓仇氏。夫妻兩個,年登四十,極是好善,並無子嗣。乃舍錢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燈果,拜求如願。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兩個,齋戒虔誠,躬往天竺。三步一拜,拜將上去,燒香祈禱,不論男女,求生一個,以續後代。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十月期滿,晚間生下一個女孩。夫妻兩個,歡喜無限,取名夜珠。因是夜裏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寶貝一般眉批:佳名。年複一年,看看長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父母愛惜他真個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歲,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許聘人家。

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怎的二八當年多過了,還未嫁人。隻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婦靠他終身。亦且隻要入贅的,不肯嫁出的。左近人家,有幾家來說的,兩個老人家嫌好道歉;便有數家像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贅。有女婿人物好、學問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資財多、門戶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眉批:二者每每相左,不能兼得。所以高不輳,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也有好些不耐煩,所以親事越遲了。卻把仇家女子美貌、擇婿難為人事之名,遠近都傳播開來,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

看官,你道這個人是那個?敢是石崇之富,要買綠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看官,若如此,這多是應得想著的了。說來一場好笑,元來是:

周時呂望,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漢世伏生,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題《風》、《花》《雪》、《月》四詞的。這個老頭兒,終日纏著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說親。媒人問:“是那個要娶?”說來便是他自己。這些媒人也隻好當做笑話罷了,誰肯去說?大家說了,笑道:“隨你千選萬選,這家女兒臭了爛了,也輪不到說起他,正是老沒誌氣,陰溝洞裏思量天鵝肉吃起來!”那老道見沒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著臉自走上仇大姓門來眉批:突如其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