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謝紹明:“自幼夢想,有一匹好馬,一支好槍,為咱窮人打天下!”(1 / 3)

春節前夕,我們來到八十高齡的謝紹明家中拜訪。正趕上國家科技部科技扶貧中心和北京大興科技扶貧中心的同誌們也來到他家中探望拜年。謝紹明一見他們,就熱情談起了新年的科技扶貧工作;談起了他一直惦念著的革命老區的父老鄉親和一些基層科技扶貧的工作人員。

謝紹明的父親謝子長,是紅軍陝甘遊擊隊的總指揮和陝北紅色根據地的創建人,為中國革命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勳。陝北人民永久懷念這位英雄。謝紹明從小就跟著父兄參加了革命,父親犧牲時他年僅十歲。

謝紹明說:“雖然父親離開我們那麼多年了,但父親是我心中永遠的豐碑。父親的人格和理想也影響了我的一生。”

在瓦窯堡組織兒童團歡迎長征的紅軍

1937年1月,正是陝北高原最冷的季節。天寒地凍,大雪飄飛。

一支武裝部隊行進在保安至延安的幾十裏山路上,隨同的馬匹、毛驢上馱運著電台和不少文件物品箱等。這支隊伍,就是中央蘇維埃政府機關和中央紅軍總部。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張聞天等中共領導核心人物,正率領著這支隊伍前行,他們即將去往延安,並在那裏紮下中國革命的大本營。

隨這支隊伍前行的,有一位年輕婦女,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男孩就是陝北紅軍遊擊隊的創建人和總指揮謝子長之子謝紹明,那一年他剛十歲。

我記得是在1935年11月初,長征北上的中央紅軍進入了我的家鄉安定縣(今子長縣)。

得到中央紅軍到來的消息後,我就組織兒童團和當地群眾到瓦窯堡去歡迎。那時我們這裏已經下雪了,我們還有棉衣穿,可中央紅軍的指戰員們卻還穿著單褲、草鞋,披著毛坎肩。我們陝北紅軍的人就動員組織當地婆姨們趕做棉衣和軍鞋,很快就為中央紅軍的幹部戰士換上了冬裝。

不久,蔣介石也聞知中央紅軍已經進入了陝北蘇區,感到很震驚,隨即調集了東北軍5個師的重兵,圍剿紅軍部隊。紅軍部隊在毛澤東、周恩來、彭德懷的指揮下,向南作戰,在直羅鎮殲敵一個師又一個團,俘敵5000餘人,這次戰役,粉碎了國民黨對陝甘蘇區的第三次“圍剿”,為中共中央把革命大本營紮在西北舉行了一個奠基禮。

後來,紅軍和張學良部隊達成協議,主動讓出了瓦窯堡,由張學良部隊占領,實際上是擺出樣子給蔣介石看的。後來中共中央轉移到了保安縣(今誌丹縣),並在那裏領導和指揮了紅軍東征、西征以及陳家河、山城堡等戰役。

1936年12月12日,張學良、楊虎城發動了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黨中央在保安連夜召開重要會議,研究緊急對策,並由毛澤東親自執筆,公開發表了《中共中央通電》,表明了中國共產黨人的態度:以大局為重,建立抗日民族統一陣線,全國上下一致抗日。

1937年1月中旬,中共中央機關、中央蘇維埃政府和紅軍總部便從保安遷往延安。我跟隨繼母和她工作的中央蘇區政府機關一起,也前往延安。

與別的孩子不同的是,我從七歲就隨父兄參加了陝北的紅軍遊擊隊,在到延安以前,就已經有好幾年革命鬥爭的經曆了。是父親把我領上了革命之路,給我樹立了做人的榜樣!

陝北的群眾稱呼父親“謝青天”

謝紹明的父親謝子長,陝北安定(今子長)縣人,出生於1898年。學生時代他受進步思潮影響,參加了“五四”前後的愛國學生運動。1922年秋,他考入山西太原學兵團學習軍事。1923年他在北平參加了進步學生團體“共進社”,受到革命思想的啟蒙和熏陶。

1924年,我父親決定回到家鄉安定縣創辦民團,掌握槍杆子,“除豪霸、振衰弱”。

就在這年夏天,天氣很熱,出任民團團總的父親,晚飯後出去散步,在街邊看見幾個老漢正在議論說:“縣西區有個周老漢,今兒趕上毛驢來趕集,正碰上井嶽秀部隊的兩個兵,硬把他的毛驢給支差趕走了,周老漢不願意,還挨了一頓打。”

生性剛烈正直的父親一聽,心裏像燃起了一團火。他早就聽說,陝北軍閥井嶽秀是陝北的“土皇帝”,他的隊伍到處橫行霸道,有恃無恐,當地百姓誰也不敢惹。現在父親又聽了周老漢受欺侮的事,更是怒火中燒。他把周老漢找了來,老漢“撲通”一聲給他跪下,口裏喊著“謝團總,我冤枉呀……”,便老淚縱橫,哭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一麵安慰老漢,一麵命人趕往瓦窯堡,把那兩個拉走老漢毛驢的兵抓回來。

半夜時分,那兩個兵被抓了回來,趕走的毛驢也被拉回來了。在父親的嚴查審問下,兩個兵才不得不認錯告饒,並到客店去給周老漢賠禮道歉,送還了毛驢。

這消息一下子在安定城傳開了,人們奔走相告,都擠到小客店去看熱鬧,那兩個兵在眾人的圍觀下,灰溜溜地跑了。

周老漢對父親千恩萬謝,還當眾給父親磕了頭,他說:“謝團總,你真是青天大老爺啊!”

父親扶起周老漢,來到客店的台階上對大夥兒說:“鄉親們,以後再不允許拿槍的欺負你們了!我們民團是保護老百姓的,若有兵士違規損民,本團總必嚴厲懲辦,決不寬容!”

父親的話,在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此後,“謝青天”的稱號便在陝北百姓口中傳開了。後來,“謝青天”的這個稱號越傳越廣,中央紅軍長征到陝北後,也傳到了毛澤東耳朵裏。1939年,毛澤東在為我父親的墓撰寫碑文時就寫道:“人民因有謝青天之稱。”

我們一家有九人,犧牲在戰場和監獄

1925年,又回到北平的謝子長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之後他再次來到陝北,組織起革命武裝。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他和唐澍、李象九、白明善等同誌,於當年10月12日在陝西清澗縣發動了著名的清澗起義,在西北向國民黨打響了武裝鬥爭的第一槍。

從時間上算,當年8月,周恩來、朱德等在江西發動八一南昌起義;9月,毛澤東在湖南領導舉行了秋收起義;10月,我父親他們就在陝西領導了清澗起義。這是共產黨領導的最早的三次武裝起義。雖然清澗起義也失敗了,但它為後來創建西北工農紅軍和革命根據地打下了基礎,積累了經驗。

父親領導和參與的清澗起義和渭南暴動失敗後,革命陷入低潮,父親和許多革命黨人都轉入了地下,繼續和敵人進行著不屈不撓的鬥爭。直至1931年,父親與劉誌丹、閻紅彥等人在中共陝西省委領導下,在西北創建了第一支中國工農紅軍陝甘遊擊隊,也就是紅26軍的前身。我父親擔任陝甘遊擊隊的總指揮,在陝北一帶與國民黨軍隊作戰周旋。

我們家鄉棗樹坪村,離安定縣城10公裏。在革命最低潮的時候,這裏被敵人占了,我們全家都成了國民黨捕殺的對象。我們家是一個大家庭,父親那一輩兄弟三人,他們的下一代中有12個男孩子,父親隻有我一個兒子。我出生後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父親率領著遊擊隊四處流動作戰,根本無暇照管我,幼小的我隻能在動蕩不安中勉強過活,當時的環境非常艱苦。

有一次,部隊急需一筆經費,我父親到處籌集未得,最後,沒有辦法的他隻好忍痛把自己的一個親侄女嫁了出去,換來了50塊大洋。後來我父親幾次提及這事,我都感覺到他的內心充滿了深深的歉疚之情。

1932年時,國民黨軍又一次對陝北紅軍遊擊隊進行瘋狂“剿殺”,我的家鄉再度被敵人占據。那時我剛剛七歲,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就和父兄一道扛起了槍,參加了遊擊隊,成了遊擊隊中的紅小鬼。因為年紀小,所以遊擊隊打到哪裏,我們就在哪裏組織兒童團,負責站崗、放哨、查路條、送雞毛信。

戰爭年代的現實異常殘酷。在那十多年間,我們這個大家先後有11人投身革命隊伍,9人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同時有9個人犧牲在戰場和敵人的監獄裏。就在最艱苦的兩三年中,我們家一下就添了六個寡婦,我父親兄弟三人都犧牲了。我的大伯當時任安定縣西區區委書記,被國民黨抓去後,死在了監獄裏;二伯也是地下黨員,在敵人追捕中犧牲了;我父親在清澗河口戰鬥中受傷去世了。我還有三個叔伯哥哥,一個姐夫,也都在戰鬥中犧牲了。

我父親就是這樣,為了革命和老百姓,有一種不屈不撓,勇於犧牲的精神,我和家人都深受他的感染和影響。

1935年9月,毛澤東率領的中央紅軍在越過了雪山草地之後,到達了甘肅岷縣的臘子口,他們從國民黨當局辦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則消息,得知陝北有紅軍武裝,領導者是共產黨人劉誌丹。於是決定過臘子口,翻六盤山,往陝北方向走,並於當年11月到達了陝北,找到了陝北紅軍,解救了受錯誤路線打擊處於危難中的劉誌丹。而此時,我父親已經去世了。

正因為有父親他們艱苦卓絕的作戰,保存了陝甘紅軍遊擊隊和紅色根據地,長征途中的中央紅軍才得以最後確定把落腳點放在陝北,到這裏又建立起革命大本營。從一定意義講,我父親和劉誌丹創建的陝北紅軍和根據地,為整個中國革命的成功轉折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紅軍到達陝北,找到了革命和抗日的落腳點。正如毛澤東後來所講:陝北是落腳點,也是出發點。長征到這裏站住了腳,抗日戰爭以此為出發點。

父親把自己唯一的被子留給了老續一家

1934年8月,國民黨對陝北根據地發動了“圍剿”,謝子長率領紅42師第3團和陝北遊擊隊進行反“圍剿”作戰。在清澗河口一戰中,他不幸中彈負傷。但他不顧自己的傷勢,仍然堅持留在部隊指揮戰鬥,直至紅軍和遊擊隊取得了反“圍剿”的最後勝利。

由於連日作戰,又沒有醫藥治療,父親的傷勢日漸加重,到1934年的秋天,他已經無法再隨部隊行動了,隻得忍痛離開了部隊,秘密轉移到安定、安塞邊界一帶去養傷。而當時缺醫少藥,根本沒有醫療條件,傷口除了用鹽水洗一洗外,就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就在父親離隊養傷這一段,我和繼母都來到了他的身邊,朝夕侍候他養傷病。這也是我有生以來和父親相處最久的一段時間。

但當時國民黨正對陝北根據地進行二次“圍剿”。迫於形勢,父親不得不經常轉移,不斷變換養傷的地方。

農曆十一月的一天,父親和我們一起往牛家山轉移。路過小界嫣村時,在一位叫續殿革的農民家休息。

老續是位忠厚樸實的農民,見深受群眾愛戴的“謝青天”到了自己家,忙和妻子張羅著給我們做點好吃的。可他家裏很窮,拿不出什麼糧食來,老續忙打發老婆到鄰家去借。

這時父親連坐著說話都很困難,他一把拉住老續的手說:“我們喝口水,歇歇腳就走,你要這樣,我們現在就走!”

老續聲音有點顫抖地說:“老謝,你為咱窮人過好光景才受了傷!你不吃飯,俺心裏過意不去啊!”忙招呼老婆給我們燒開水喝。

父親看到老續一家五六口人,炕上連一條被子都沒有,就關切地說:“天這麼冷,連一床被子都沒有,晚上娃娃凍著咋行!”說著便揭下自己身上蓋的被子:“這床被子留給娃娃們蓋。”

當時警衛員很為難,他知道我父親隻有這一條被子,他的傷病這麼重,天氣又這麼冷,還要上路,沒有被子又怎麼行,就說:“總指揮,你就隻有這床被子,留下你蓋什麼?”父親指著身上的一件皮襖說:“我有這件皮襖就行了。看老續一家人沒一條被子,我蓋上這條被子心裏也不安穩啊!”

聽到這,老續急得哭出聲來:“使不得呀老謝,老百姓都指望你哩……”

但父親最後還是堅持把被子留了下來,並對老續說:“留下吧,被子留給娃娃們蓋,將來的世事是娃娃們的!”

就這樣,傷病中的父親,把自己唯一的被子硬留給了老續一家,自己冒著寒風離開了小界嫣村。

當時不少當地百姓聽到父親受傷的消息,都冒著生命危險來看望他,給他帶來一點肉、幾個雞蛋以及核桃、幹棗什麼的。可父親都不收,還對身邊的人說:“我怎麼能白吃老百姓的東西呢,窮人家的東西來之不易,咱不能要啊!”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心裏隻有群眾和他人,很少考慮自己。他為革命獻出了自己的家產,獻出了幾位親人的生命,傷病在身,仍不願去占用百姓的一絲一毫。

燈盞灣,和誌丹叔叔推讓西北軍委主席

謝子長負傷後,與他共同創建陝甘紅軍遊擊隊的親密戰友劉誌丹曾兩次來看望他。當時劉誌丹領導著甘肅的紅26軍作戰,謝子長兼任紅26軍的政委,他們有許多事情需要商議。

1935年春節前後的一天上午,誌丹叔叔騎馬來到了父親養傷的燈盞灣。他一跨進窯洞,就和父親親熱地擁抱在了一起。他們在窯洞裏熱烈地談論著一些大事,我就坐在他們身旁聽著,有些事我聽懂了,有些事聽不懂。

但他們談的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就是談到有關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的人選問題,因為那次他倆為這事兒發生了爭執。

我父親說:“我已經病得不行了,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這個擔子要你擔!不要掛我的名義了。”

誌丹叔叔說:“你是老大哥,又是中央派駐西北的軍事特派員,在群眾中威望高,這個職務應當由你擔任!”

兩人推來讓去,最後父親甚至有點生氣了,對誌丹叔叔說:“我是西北軍事特派員,所以我就決定由你擔任西北軍委主席了。”

誌丹叔叔也隻好說:“那這事就交聯席會議決定吧!”

後來,在周家險舉行的聯席會議上,還是由誌丹叔叔提議,選舉了我父親擔任西北軍委主席,誌丹叔叔擔任副主席並兼任前敵總指揮。直到父親去世後,誌丹叔叔才繼任西北軍委主席。

那時我年齡小,還不太明白其中的含意。過了許多年,我長大成人後才體會到,這件事充分體現了父親和誌丹叔叔這兩位革命領袖和親密戰友的高尚品質和無私精神,體現了真正的共產黨人的內心境界。和他們相比,今天那些營私舞弊的貪官們,和到處鑽營為自己跑官、要官的人,是多麼的渺小和卑微啊。

我還記得,那次誌丹叔叔來,和父親說完了話,便轉過身撫摸著我的頭問:“你叫啥名字?幾歲了?”我還有點不好意思,站在旁邊的繼母就替我說:“他小名叫雙玉,十歲了。”

誌丹叔叔又問我:“你長大了幹啥?”

不等我回答,父親就很興奮地替我作答了:“長大了跟上劉叔叔當紅軍!”

聽父親一說,我使勁點了點頭,一板一眼地大聲說:“對,跟劉叔叔當紅軍!”

父親聽了非常滿意,他那時已預感到自己可能不久於人世了。替我作答,其實也是把我鄭重托付給了親密戰友劉誌丹。

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父親去世一年後,誌丹叔叔也在紅軍東征的作戰中英勇犧牲了,他也為革命灑盡了最後一滴血。他犧牲時年僅三十三歲,我沒能實現父親生前的願望,到誌丹叔叔率領的部隊中成為一名戰士,心裏始終感覺有些遺憾。

“你聞,這火藥味兒多香呀!”

1935年春節,是謝子長度過的最後一個節日。除夕夜,他養傷的燈盞灣小山村傳來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警衛隊的叔叔也給了小紹明一盒小鞭炮,讓他和村裏的小夥伴們一起在窯洞門口放炮仗。

放了一會兒,父親把我叫進了窯洞。他對我說:“雙玉,我有幾個月沒有打仗了,想聞聞火藥味,你把鞭炮掰開,把裏邊的火藥倒在炕欄上點著。”

我沒想到,病重的父親還有這個興致,便照著父親說的做了。但用香火去點掰開的炮仗時,我幾次都沒能點著。父親親自給我撚了個紙撚,把它埋在火藥裏,讓我用香先把紙撚點著,再引燃火藥。

我按父親的指點,一下子就點燃了火藥。在那耀眼的火花閃爍的同時,一股濃濃的硝煙味散發了出來。我父親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兩下,意味深長地說:“你聞,這火藥味多香呀!”

我想,他那會兒好像又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殺敵戰場,回到了出生入死的戰友們中間……而他出師未捷身先死,沒能看到勝利的日子,他是帶著許多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

1935年2月21日,我父親終因傷病過重且得不到有效的治療與世長辭了,當時的他年僅三十八歲。臨終前,他睜開微閉的眼睛,難過地說道:“就這樣死了,我對不起老百姓,我給他們做的事太少了!”說罷,幾顆晶瑩的淚珠從眼眶裏湧出來,繼而他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父親病危時,許多當地的父老鄉親們紛紛趕來燈盞灣探望。從早到晚,院子裏擠滿了前來的鄉親,警衛人員做工作,他們仍默默地站著,誰也不肯走。有的暗暗流淚,有的則放聲痛哭。有個老婆婆提著雞湯,小腳一跌一顛,從十多裏外的山路趕來,提來的雞湯都凍成了冰砣砣。她一見我父親已不省人事,就放聲大哭著說:“我們不能沒有你啊——老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