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塗滿了蔥綠色漆料、鏤刻著虯曲雕花的大鐵門,已經舊了。
門裏關著一座很老的幼兒園。途經的人,總習慣收了腳跡,隔了這門,朝園中望一望。時而會趕上女教師率領一窩小家雀嘰嘰喳喳地玩唱,望者的眼中就有些憐愛和悵然。
許多人這樣望過。我在那園中嘰嘰喳喳地玩唱時,就親眼見過門外的一雙雙眼。有渾濁得幾乎顯得滯重的,那顯然是出門閑步的老人;更多的是孩子,大於我小於我的都有。小不點兒們通常被母親抱在懷中,嚼著爆米花、炒瓜子,或是胡須一般白花花的棉花糖,舌尖一燙便柔了許多,化作焦黃的顏料,遺抹在嘴角邊———這類孩子的神采裏往往沒有歆羨,母親們也大都鎮靜,意在安撫孩子不必急,你隻是小,再緩上兩年,便能進去一道玩唱了。而迫使我翛然憂鬱起來的,卻是那些看起來比我還大些、壯碩些,穿著又十分簡樸的孩子。他們的臉往往有些髒汙,通身上下隻有在雕花縫隙中露出的眼睛是清潔的,像蓄含著一泓陰涼、深遠的井水,又像被雨水滌洗複受了日照的榆樹葉的光斑,極有節製地撲朔著。
他們陰翳著我弱小的情緒。這三姓街是一條小街,並不繁茂。人家當然不止三戶了,卻也不很多,隱伏在巷陌腹心的老宅裏。八十年代破土動遷以前,這地界一貫是汪洋連片的雜院平房,所居者多為闖關東到哈爾濱的後人,窮孩子就很多。窮孩子的記憶往往要比富孩子綿長、殷實許多。富家子弟都進了幼兒園,打滑梯、蕩秋千,窮孩子就自己拉幫結夥,春天摘榆樹錢兒、夏天抓羊子兒、秋天扛梗子、冬天打冰出溜滑。這些野孩子長大後陸續遠離了三姓街,卻保持著親密的走動。至於那些家境優裕、在幼兒園裏玩大的孩子,是不是如今仍那麼富足和歡愉,是不是五十多歲了仍往一起湊,是無從打聽的了。很小的時候起,兩種孩子的心,就被一扇雕花的鐵門切割開,發落到兩個世界裏去了。
三姓街大院有一戶回民,早先是做油茶麵生意的。這家男人因車禍無常得早,寡婦紮把五個娃娃,光陰就緊得很。這家最小的姑娘很是惹人憐愛,小身子撐滿一身補丁,卻總是笑成一朵花。同鄰家的夥伴們野散了場,她總是偷偷跑出院子,跑過窄窄的三姓街,一氣跑到那扇巍峨、碩大的鐵門前,小手摳著門上鏤空的雕花,目光很遼遠很遼遠地望去。這時園子裏定然有歌聲像油茶的香味一樣飄出來,身穿布拉吉、梳著長發辮的女教師,懷抱一架嶄新的手風琴,豐盈地坐在樹陰下。她拉了起來,纖長的手臂優雅地一張一合,琴箱裏就流出稠密的音樂來。
在那矮小的屋裏,燈火在閃著光。年輕的紡織姑娘,坐在燈火旁。
女教師先是完整地唱,一邊晃動著肩膀和手臂,一邊晃動著頭,唱得青草從土裏頂出了腦袋,唱得暴戾的陽光也變得柔軟,唱得老榆樹落下眼淚一樣的葉子,唱得水塘邊泛起剪紙般的霜花。她又在唱了,這一次是教唱———在那矮小的屋裏,燈火在閃著光唱———圍坐在四周的孩子們像是聽到了集結號,振奮地直起身子,哇啦哇啦地唱和起來。那聲音顯然參差不齊,有的在搶拍子,有的調門一定要比別人高許多,有的唱著唱著索性站起來,怕是要給自己爭個領唱的席位。女教師收起了琴,用豐富的眼神命令他坐下,才接著唱下去。還有一些時候,陽光正好,女教師會教孩子朗讀古詩或者歌謠,每一句都像是伴著手風琴特製的節律一樣,一頓一挫的。
鐵門外麵的小姑娘就那麼出神地聽著,就那麼望著。
她覺得自己離他們很遠,女教師看不到她,富孩子也看不到她。看不到就不會說她,也不會攆她,她就可以一直聽著那樣的琴聲、歌聲和讀詩聲,那是她聽到的最好聽的聲音。她常幻想自己若是再瘦小些就好了,可以透過那些鏤空的雕花,鑽進門去,也和他們坐在大榆樹的綠陰下,唱歌或者讀詩,或許還可以趁女教師不注意,摸一摸她的新手風琴,看看那抽動的風箱到底是怎麼發出那麼好聽的聲音來的。可這樣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罷了,她的身上有那麼多補丁,眼裏也有那麼多的卑怯,她坐在他們中間,一定會被嘲笑和驅逐的。她就再也不想鑽進去了,況且也是鑽不進去的。有一次女教師教歌謠,總有一些笨孩子學不會,就一遍遍地教。後來,女教師不得不把聲調揚高了許多,那意思是,怎麼還學不會呢!門外的小姑娘卻樂了,她其實偷聽了一遍就會了,這次等老師再教,她竟壯著膽子,跟著喊了起來!她以為裏麵聽不見,可是女教師早就注意到了這個補丁女孩,回過頭笑著看了她一眼,所有的孩子也都往門外驚奇而優越地看去。小女孩像受了驚的小雀,轉身就張開翅膀撲棱棱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