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雕花的門(2 / 3)

此後,那園子裏的琴聲、歌聲、讀詩聲一春複一春,跌宕如舊,可雕花的鐵門外,再沒出現過小女孩的身影。

當女孩已是一位鬢角斑白的母親,她向兒子講起雕花門外的往事。

我的母親嗓子好,是三姓街大院出了名的。

她沒有受過一天藝術教育,卻對有聲語言有極好的天賦。上學時,每篇課文,語文老師都會叫母親來讀,嘰嘰喳喳的教室驟然肅靜了下來,連最淘氣的男孩子也會安靜一會兒,尊重地聽下去。下鄉時節,青年點兒二百多個知青演出《過雪山草地》,選母親領誦,她一張口,台下就有掌聲。我恍惚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她燒飯時,便隱約聽到灶房傳來的朗誦聲。風雨侵衣骨更硬,野菜充饑誌越堅……到了大起來的時候,則大約再未聽到。

早過了天命年的母親,想必已念不動了。她是做炸糕生意的,但凡守在鍋台前,每時每刻都在複述著一句“炸糕熱乎,熱乎炸糕”的吆喝。有時顧客已沒了,她直勾勾地盯著手中愈揉愈圓的麵團,也不抬頭,仍在給自個兒吆喝著。我這時便笑她,她也笑起來。油鍋中時光在翻轉和沸騰,母親吆喝了二十年。

這二十年,兒子的身軀和榮譽,像入了鍋的麵團,不斷地膨脹和光澤起來,而一副曾給二百多人領誦過的好嗓子,卻在日複一日的吆喝中喑啞了下去。

母親不再朗誦,但電視上直播新詩會,她總要撂下手中的活計,安靜地坐下來聽。她喜歡宋春麗的朗誦,喜歡濮存昕,也常常批評一些明星糟蹋朗誦。每當她有滋有味地點評時,我都無法將眼前這個女人和初中文憑聯係在一起。

我知道她的念想,便在她賦閑來北京看我的時日裏,買了兩張票:一張是濮存昕的話劇《李白》,一張是齊越節的決賽。齊越節的禮堂裏,母親坐得很端正,她不錯眼珠地盯著台上,珍惜地聽著每一個選手的呼吸,仿佛那舞台上站的是自己的兒子。我們猜這次齊越獎花落誰家,我猶豫了幾組,仍然拿不定;母親極肯定地說,一定是《誓者》。結果出來,母親的答案和評委們一樣。

誰能盡解時光!

五十年前,那個對朗誦如此癡迷的小姑娘,從大雜院裏偷偷跑過三姓街,卻隻能像傳染病人一樣被隔離在門外,聽那些穿戴整潔的孩子們炫耀著參差不齊的歌謠!想起這樣的畫麵,我便有著滿心的惆悵。以時光盟誓,自尊而剛強的母親,把這個疼痛的機密隱藏了五十年,直到姥姥無常也沒有對她訴說。她羞澀的心裏,鏤刻著一朵永不開放的花,深沉地等候著一個遲到的口喚。

三姓街大院動遷那年,我出生了。那座幼兒園竟還在老地方盤踞著,一切都仿佛是舊時模樣:俄式的二層小樓,栽滿了花樹的寬敞院落,有些生鏽的滑梯和秋千,還有那棵聽慣了歌謠的老榆樹。這園子本來就很老,多年沒有怎樣的改變,但舊鐵門已經換了,仍雕著古舊的花紋,顏色換成了新鮮的蔥綠色。幼兒園幾乎成了省城最好的機關幼兒園,學費不低,夥食費不低,幼兒依然以幹部子弟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