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一棵樹:屠殺與緬懷(1 / 3)

我是踩著一地金黃潛入護國寺北岸那條老胡同的。樹葉剛剛在秋雨中搖落,葉脈上仍然殘存著生命的濕潤,梗子在水露中浸泡過的沉香四下彌散。一隻臃腫的老貓,在古舊的灰瓦上探出白色的頭,眼皮同黃昏的陽光黏連在一起,顯然對不速之客的踏訪漠不關心。後來的日子裏我多次看到那隻貓,它迷離中帶著幾分清高的眼神和恭王府的門釘一樣一成不變。

許多陌生的門,儀仗般一扇扇從眼側掠過。疲憊的夕陽墜落在許多瓦製或陶製的花盆上,使我想起一生愛花如命的外祖母來。那洇濕的盆土裏植著各樣的花木,名字是大抵都叫不出的,能寫清楚的怕隻有喇叭花了,它們沿著藤蔓,架起在兩戶之間的半空中,嫋嫋娜娜,保持著攀爬的姿態。

房東引我一步深似一步地走著,過道愈發狹窄,樹葉的清香卻更濃了。當那間安臥於最深處的小平房穿越了無數門廳終於挺立在眼前時,氣味的來源有了答案。我確實看見了一棵很大的榆樹。仿佛要站班禮拜一般,同我未來的廚房並肩站在一起。那實在是一棵很大的樹,它的偉岸與粗壯,在這條低矮的胡同深處顯得格格不入,兩個男人都未必能把它的腰身圍抱周全。騰地而起的根脈,宛若一條條突起在泥土之外的青筋,跳動在小屋斑駁的膝腳下。密布的枝枝杈杈,撐起天然的巨傘,使大地和天空產生了某種隱秘的通聯。盡管榆樹葉已落了許多,金燦燦地鋪滿了過道,鋪得很厚,枝杈上仍然還有至少一半的葉群,掩護著間或休息的雀鳥。

我愛上了這棵樹,在我愛上那所月租一千二的房子之前。如許多作家所寫那般,從此我卑微的窗前也有了樹。來北京之初,為了同廣院離得近些,便合租在定福莊北街的一幢家屬樓裏。沒畢業的時候,我曾把考取廣院的研究生作為盛大的理想。這份親昵一直在延續。

但每日到後海的編輯部上班,自然就有些遠;我無論如何忍受不了在地鐵裏被各種肉質揉搓,呼吸比氨還難聞的生鐵味道,以及在四惠東或建國門那站如聞防空警報般的狂奔。於是我租了一輛貝科藍圖單車,擦得鋥明瓦亮。清晨從東五環外一路聽著德德瑪濮存昕騎到後海,晚間又碾著茫茫夜色融化在寬闊的長安街。那些閃耀的霓虹,明晃晃地映著我的鏡片,使我沉醉不知歸路。那些沿街的行者,那些異域的來客,那些高可摘星辰的廣廈高樓,那些古舊的牆,漸漸地叫我熟稔,並萌生愛意。

兩個半小時的車程,沾滿了漉濕的叛逆,但這樣堅持了三個月以後,我突然找尋不到叛逆的理由了。秋風中,我感到了一種荒涼。我終於騎不動了。

殘奧會閉幕那天,是房租期滿的最後一天。透了小窗的紗網望出去,低天的月,別了中秋才幾日,就一下子瘦削許多,仿佛咬了一口便被丟棄的月餅。一場偉大的戰役即將落幕,而我追夢的春華秋實也終於同它一起散了場。

離別廣院,不隻是距離的需要,更是一種立場的隱喻:做一個清貧的文學編輯,不再是收入豐盈並光芒萬丈的編劇或導演,這是一條被顛覆的道路。我須在更遼闊的原野裏疾奔,同更豐厚的土壤接吻,更懂得民眾的貴重,更明曉生命的濕度。

隻為奔赴文學的後海,與茅盾、郭沫若、丁玲為鄰,我終於背叛廣院薄情而去。在那核桃樹林陰濕的土裏,有我埋下的一顆心,未盡之夢,且由它向遠方趕來的後人傳說罷了。

巷陌深處,很是清淨幽僻,住的盡是老北京布衣。大抵一牆之隔便是梅蘭芳故居的緣故,這院落的眾生也仿佛添了幾分雅氣。一走一過,總會與許多臉孔不期而遇。打聲招呼,寒暄幾句,比之鋼筋水泥中的木偶人,顯然生動許多。炊煙嫋嫋升起時,巷道裏總有京劇廣播隱隱傳來。九十多歲的老奶奶大概是吃好了,拄著手杖穩健地踱出門去。一位婦人懷抱嬰孩從外歸來,路過我窗前,不拘小節地打了一個粗嗝,那嬰孩仿佛聽到了一種召喚,立即以嗝和之。這種生存體驗讓我第一次感知到了群落的存在。在先前,城關樓群中長起來的一代人,是絕無這種意識的。

我漸漸熟悉了每一位街坊。

比如,對門的老何。

在我敞著門掃地或搬東西的時候,他總是樹葉一樣悄無聲息地飄灑進來,點上一顆雪茄煙,四下裏尋望一番。他對我的一架書籍頗感興趣,最後終於忍不住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我是個文學工作者,也寫點東西。他說太好了,你是作家,我是畫家,都是搞創作的。他高興的時候眼睛總是像蜻蜓一樣瞪得很大。原來我這間房子空了兩年,一直很靜。老何生怕房東把它租給後海酒吧的夥計,或者市場賣東西的小販,擾了他的創作。我應邀觀賞了他的雅室。那是他的老母親留下的一座祖宅,三進屋,內室還套著一方天井,植了一株通天的仙人掌。壁櫃上收藏著不少好茶,牆上自然也少不了字畫。老何說他新購了一套樓房,任其閑著,後海這邊是文人雅士的福地,他隻愛在這老宅子裏品茗作畫,仙人般的生活。他喜歡一邊望著他的畫,一邊吐著肥碩的煙圈說話,並不一定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