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出去走走,在這一年中的第一個月圓之夜。
夜空已被鞭炮的濃煙圍裹,一輪圓圓的冰火,清油般地蘸著澀澀的光,似已承不起如此遼闊的朗照。天橋上的小販們都已回家去,隻剩橋下呼嘯穿行的八通線和車流。我以為街上不會有人了,但地鐵站那邊陸續有年輕人向廣院南門走來,手裏拖著沉重的皮箱。主樓的牆上,“歡迎報考中國傳媒大學”的碩大標語被禮花的光澤鍍得鮮亮。這些藝考生正和四年前的我一樣,肅立在一扇冰冷的大門前。
一個衣著入時的女孩,傲然地打著電話,身後尾隨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那一定是陪考的母親,把給自己買身像樣衣服的錢貼在了女兒的臉上。
兩個男孩從茂密的樹叢穿過,大概剛在校區踩過點,其中一個用稚嫩的播音腔惶恐地沉吟著:你說,我到底能不能考上零八播本。
一位年紀頗大的母親已在牆邊的告示欄站了很久,挨條撕著住宿廣告。她回轉過身,問我哪裏有電話亭,想挨家打電話問問。我繼續往前走,穿過地鐵站,看到一個戴眼鏡的老奶奶在花壇邊弓著背。枯黃的衰草深處,怯怯地臥著一隻花白小貓,毛有些髒,眼睛亮如星鬥,它謹慎而安然地吃著食物,更多的食物則在老人顫抖的手中,一點一點撥出去。
西街上,所有漢人的店鋪都已緊閉,白晝的繁華化作一地的殘蔬和果葉。隻有那家拉麵館還清醒著,我知道西域來的他們從不過年。紗巾女孩屋裏屋外地送著麵,白帽老漢坐在門口收著零錢。我本已泡了麵,偏進去要了一碗牛肉炒飯,五塊錢。這場景使我暫時忘記身在北京。
街區深處,黑暗愈發隆重,最後一家水果攤和奶攤,支棱著一隻焦黃的燈泡。我想也沒想,買了十來塊錢的水果和牛奶。我問水果姑娘,過節了,也不早點回家呀?她尷尬地笑了,並未回答。她的緘默逼人揣摩。
我作別孤獨的月亮和喧騰的禮花,最後望了一眼繁華普照下的定福莊,鑽回到防空洞一樣的地穴。午夜了,一聲重些的呼吸都可以在地平線下傳得很遠。盡管那東北老嫗和老漢把枕邊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可我還是聽到了。
老嫗:老頭啊,你說我這膝蓋裏好像長了啥玩意兒似的,嗞嗞地疼,有時候連腦袋也疼。
老漢:明天上醫院看看吧。老嫗:看啥看,她們又得惦記,等天暖和暖和再說吧。夜靜得使人躁動。隻有頭頂的水管在偶爾發聲。老嫗的尾句,長久地顫動在我耳貼的牆體裏。天暖和的時候,花就該開了,老嫗的外孫女也該來北京看她,當麵叫一聲姥了吧。
黑夜中的霓虹
許多年沒像模像樣地過生日了,今年依舊一個人過。不一個人過也不行啊,因為我獨在異鄉為異客。本想又泡個麵湊合,可父親來電,說祖父近來很為我的口糧擔憂,怕我總吃拉麵太單一,要吃也得吃炒麵,好歹能加點菜。一向勤儉的祖父,還很鄭重地給我留了六百塊錢營養補助。好幾個同學都打來祝福電話,叮囑我出去吃點好的。就衝這,不敢再作踐自己了,快去西街吃炒餅吧!
出廣院西門,背巷裏有一野書攤。我這人有購書癖,見書走不動道,光買卻不看。前幾日已在買書上花了五六百,那小地下室本有的黴味已換成了書香。我選了又選,最後抱著張承誌劉白羽台灣的散文和一本《後娘主義》心滿意足地付了賬,暗想這野書攤還有幾分品位。
可再翻錢包,竟已買不起兩個烤串了。於是走了很久的路,去北二外門口的提款機,榨幹了最後二百。
回來的道邊,找到一家西域餐館,點了一份大盤雞蓋飯,一盤涼拌牛肉,一隻烤雞翅,兩個烤串。好了好了,夠奢侈了。
店夥計高鼻深目,有些像尼格買提;維吾爾族母親戴著麵紗,穿著北京人看不慣也穿不慣的花袍,安詳地坐在角落裏,那微醺的表情,就像坐在濃香四溢的葡萄架下。他們使我想起2007年夏天的新疆筆會。在吐魯番,在烏魯木齊,第一次見到那麼多可愛的維吾爾族人,也第一次見到那麼多回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