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地穴流浪者的時間線(1)(1 / 3)

流浪者的宣言

年關過後是早春,但在哈爾濱,絕看不到春天的跡象。在一個剛剛過去的私密而沉寂的早晨,我們砸開堅硬的土地,把雪人一樣白花花的姥姥托進逼仄的鬥室。二十三歲的我,第一次經曆至親的亡故。一雙曾托舉我的大手收攏了,頃刻將我拽入某種形式的流浪。墓室將合的刹那,我揮鍬的手停住了。我看到一束光,從土壤的根部,從雪人的麵龐中煥發出來:那是逝者對生者最後的隱喻。

七日過了才上網,一則文學編輯的招考公告突兀地跳出來。

畢業年特有的焦灼,在一束彼岸之光的惻隱中,愈加抽搐不安。我殘忍地訣別了年關中尚未從悲傷中走出的母親,踏上南下的列車。

車至長春,左右也是站票,便下了車,去母校取一些可用的證明。夜已經深了,沒有輕軌和熟悉的公交可以回郊外,火車站的狩獵司機將我如外鄉人一般圍攻。我徑自走向站前一家老網吧,把包帶掩圍在腰間,關上顯示器,抱頭便睡。我的大學同學得知我要去北京趕考,專門從鬆原趕來送我。我們在長通路清真寺對麵的阿斯旺吃了一頓送行飯。我還記得那時她眼中略帶潮濕地對我說,贏了再回來。

我拿著取好的證明還有一張改簽的站票,再次上了車。沒有旅伴,前路的一切災荒與豐盈都將由我獨自承領。攤開馬紮,吹起氣枕,墊在頜下。這氣枕是上次去北京前在姥姥家借下的,她先前能坐起來時,便用氣枕拄著肘部,舒服些。現在卻不用還了!我夾雜在密集的褲腿間,被熙攘的浪一次次掀翻。談笑聲裏,我聽出左右兩邊都是回北京上班的傳媒人。同樣學此專業的我,已深覺與這兩字的隔膜之深。我本可以像我的同學那樣,去電視台、傳媒公司、劇組謀得一個安身之地,寫文案跑采訪編片子,風風火火風風光光,至少對得起八萬元的學費。但從我看到那個遙遠的招考公告後,我的心便變得堅硬和粗糙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如乞丐般無處落腳,浪跡天涯;即使在廢墟裏踽踽拾荒,一路清貧。

我走了,同學們,你們好好幹。

如若某一天在嘈雜中想起我,請一並想起我那外祖母般瘦弱的文學。

情人節的坐騎

到北京時,天還漆黑如罩。黎明在時間的深處隱藏。我上了第一班地鐵,直奔廣院而去。我曾在這裏參加過齊越節,進過修,視她為流浪者的庇護之地。我敲醒了珠江綠洲地下室的女房東,她仍然記得我。還是三百嗎?對。能再便宜些嗎,都是老住戶了。有,二百八的還有一間,不過有點小。看看去!

我一眼就選中了最小的這間。約略四米,除卻一張兩側頂著牆壁的床鋪和一張斑駁的寫字桌,穿羽絨服轉身都須小心翼翼,否則就會蹭一後背白牆灰。女房東說,這間小屋是後間辟出來的,因為屋頂密布著管道,不大安靜,你要注意些。我這才抬頭注視那些瀝青色的水管,它們像粗碩的蟒蛇一樣虯曲盤亙在房梁上,清冽的水流聲正一股一股地嘩嘩作響。我皺了皺眉頭,硬是跟房東把水費給免了,卻在心裏得意這動聽的、恰使我遠離了孤寂的水聲。

我成了這個地穴的國王。現在,它是我的,我也是它的。我們將肌膚相抵,互不猜嫌,共迎未知的苦難與光輝。地平線以下的時光,流淌得散漫無知。似乎睡了很久,睜眼也不過午後。突然覺得有些失落。當我想為自己的新王國寫點什麼時,我才意識到網吧裏的煙霧太可怕,必須買個筆記本了。

逡巡在中關村各個品牌櫃台前,店家撕咬般的圍攻比長春火車站還要凶猛。可當他們得知我隻買二手時,便觸電般地閃開,留下一彎輕蔑的嘴角。那種表情使人作嘔。終於找到四樓的二手專區。一個領口發黃、打著領帶的店家說,最便宜的還要三千,還有七千的。那副驕傲的語氣,仿佛他能把二手貨賣成這個價,是頂大的榮譽。

我有些窒悶,隻好逃出樓去。路口有一個棉衣外麵套著背心手搖小旗的交通協管員,不知他自言自語帶著血絲的吼叫,能夠被多少人吸收。垃圾筒前徘徊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嫗,不知她能否幸運地翻出一隻塑料瓶。站台前有兩個用手語交流的小夥子,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手機店門口手捧紅玫瑰的賣花姑娘,不知情人節裏有沒有人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