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在魯院的這次少數民族作家高研班上,裕固族作家鐵穆爾也談到類似的觀點:幾個世紀來,作為農耕、都市化及現代化的後果,草原遊牧世界在飛速消失。他心中有一個完整無缺的大草原,每天又麵對著周遭的異質文化。這一切都需要重新審視。苦難的曆史,憂鬱的民歌,崇高而悲壯的精神,是他的民族留給他的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精神財富。
深受鐵穆爾影響走上從文之路的還有裕固族的達隆東智。改稿班上的他,一頭披肩卷發,紅彤彤的臉膛,走起路來虎虎生威,很有些指揮家的派頭。他從小生活在祁連山下的牧場上,家人希望他繼承祖業,經營牧場,可每當他放牧成群的牛羊,望著祁連山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心就隨著長在山尖的雲朵一起,飄向外麵的世界,飄向文學的仙境。但當他離開牧場,真正開始文學創作時,他的筆觸又伸向了哺育他的祁連山草原。草原是他的根啊。
於是我們感受到,人口較少民族作家對自然的情懷,是尤其那樣的憂傷而感人。正如空特樂在散文《自然之約》中所說:“在他們眼裏,自然並不隻是衣食之源,更重要的是靈魂和生命的訴說。”
鳳凰飛起來
靈魂的行吟者往往是寂寞的,然而當他們結伴同行,就不再孤單,不再遙遠。人口較少民族的作家們並不因寂寞而固步,他們渴望高唱著深情曠遠的歌謠,到更加豐沃的原野上疾奔,去尋找同行的歌者。在“全國人口較少民族作家研討班”上,他們感到了這種集合的幸福。多位民族作家彼此交融,彼此認知,相親相愛,情同手足。
羌族作家楊國慶,就是在研討班中與人口較少民族作家心心相印的一位。依依惜別之後,他又在其主編的《羌族文學》推出一期專欄,集中刊發了同學們的作品。他的詩裏詩外的故事,連同著與人口較少民族作家的溫暖情結一起,進入了我們的記憶。
說起楊國慶的詩,仿佛大山深處純樸的礦泉,激蕩著陽光的氣息和江河拍岸時發出的轟鳴。他寫詩,也寫歌,那首紅極大江南北的《神奇的九寨》,便出自他的手筆。可是2008年5月的那一天,這歌聲卻頃刻間讓我們悲戚難抑。楊國慶是汶川人,大地震發生時,他就在汶川!刹那間,大地撕裂了它的胸膛,震區內外失去聯絡,廢墟中一切未可探知的生命在可怕的信號隔絕中緘默著生的訊息。
震後第五天,經過冒死搶修,通訊信號恢複了。因連日的救助工作疲憊至極的楊國慶,試探性地打開了手機。頓時,他的手和手中的手機激烈地顫抖起來!他就那樣怔怔地看著憋積太久的短信,一條緊接一條像變戲法般急迫地蹦出,直到將短信箱擠滿,再擠滿。淚水驟然間盈滿眼眶。他隻好一邊讀,一邊回,一邊刪,又一邊擦眼淚。《民族文學》的親人在念他,各民族兄弟姐妹在疼他,研討班上的同學們都在呼喚他……太多太多,無從計數。再後來,陸續有朋友撥通電話,當他們聽見楊國慶聲音的時候,禁不住放聲痛哭,楊國慶也是淚流不止。
他給朋友們一一回複道:
目前我還活著。所幸信息昨通,隻是……我即將隨第二三批前去完成搶險救災新任務……我的新詩集《一隻鳳凰飛起來》剛由四川文藝社出版,全部被困,萬分心痛,其他房屋家產之類於我都不重要……接下來,我們就收到了楊國慶在廢墟中寫就的《汶川的門》,而祖國各地的詩稿也雪片般紛至而來,將我們的凝望帶向那在劫難與重生中喘息的古老羌寨。最令我們感動的是,一些研討班上的人口較少民族詩人,直接把詩寫給了楊國慶!魯若迪基在寫,艾傈木諾也在寫。這是詩人寫給詩人的詩,是生命在遙遠之地最溫情的祈福。
讀著它們,我們的眼睛濕潤了。
九寨溝你在歌詞裏的樣子很美麗寫歌的人
你在哪裏
斷垣殘壁下是否
有你等待黎明的曙光亮起
多年以後,那些艱難闖進絕境的短信和電話,那些沉重的詩,那些遙遠大山之外的悲傷與慰悅,一定會像巴蜀五月的櫻桃花一樣,飽蘸露水,開滿楊國慶深深的眼窩。那每一滴血管裏的鮮紅,每一聲骨肉間的挺拔,都與世界友愛、民族情感緊緊相連,都與國家胸懷一起呼吸。現在,我們慰悅地得知,楊國慶剛剛含淚寫就的長詩《汶川的深度》,即將由作家出版社付梓。楊國慶夢中的火鳳凰,已然從廢墟深處重新飛起!
水族的潘會也是一隻火鳳凰,文學的力量讓他從脆弱的深穀中振起。他飛出水鄉山寨的那一天,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光榮與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