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散發著鬆木清香的吊腳樓裏,熱氣騰騰的酒菜已經擺滿。噴香的魚包韭菜、炕魚、豆腐、糯米飯、南瓜瓣和一瓶瓶味純的九阡糯米酒……這喜慶的宴席讓人想起水族盛大的端節三十晚。
待鄉親們都入了席,這時阿妮(阿媽)漲紅著臉,站起身來,舉起一個溢出米酒、飄著酒香的大碗,高興地對眾來賓說:“今天是咱水家人的節日,咱水家出了自己的大作家。明天,他就要去北京學習了,來來來,為他幹一碗壯行酒!秀(幹杯)啊!”說著,阿妮揚起脖,將碗中香甜的米酒一飲而盡,又嗬嗬地笑道,“我們水家酒,壯人又提神啊!”
潘會還沒等舉起這滿碗的美酒,心已然醉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他因文學而兩度赴京的前夕,家鄉父老會如此隆重地送他出山;更沒有想到,不僅是鄉親,縣人大和縣政府的領導也竭盡所能提供便利,從十餘天長假的批準,到主動幫他籌措資金,再到為他壯行……被疼護的深情讓潘會心窩盈潤。
他的思緒回溯到了2000年的春天,突降的惡病讓潘會幾近三腳落水,十人就有九人說他活一天算一天了。沒想到,經過一年多的治療,他竟奇跡般地康複了。既然命不該終,對待餘生就應該倍加珍惜。潘會又做起了年輕時的文學夢,一邊在家養病,一邊學電腦,每天不是看就是寫。久而久之,心明了,眼亮了,寫出的一些篇什也慢慢顯出味道來了!
一碗碗糯米酒將潘會送出山寨,又將他迎了回來。歸鄉後,省、州作協對潘會的創作很重視,不但很快吸納他為省作協會員,還在“中國水族文學研討會”上,重點評點了他的兩部小說集,稱他的作品“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了水族地區的景色、水族人民的生存狀態以及他們內心的喜怒哀樂,在水族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潘會終於意識到,自己對小說的追求絕不僅僅是個人愛好這麼簡單。他的筆,已經沾滿了都柳江傾訴的渴求。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民族”。他盼望著更多的鳳凰從山寨飛出,銜著那宛若“水書”一般古老鮮活、瑰麗奇美的文化,向著世界深情長吟。
太多的名字和故事溫熱著我們的眼窩,卻無法在有限的篇幅裏,悉數他們中的每一位。誠然,中國文學的脊梁總是與那些赫赫威名焊接在一起,卻不能忽視一些更應該被讀者和文學史紀念的名字。我們多想告訴世界,在興安嶺稠密的森林中,在天山腳下遼闊的牧場上,在紅土高原清澈的溪流邊,在太多太多那麼秀美、那麼樸質、那麼原生的廣袤土地,有一群孤獨而堅韌的寫作者,他們也那麼愛文學,也寫得那麼好,也身負著中華文化的集體記憶。相對於漢族文學和人口較多、易為人知的少數民族文學而言,人口較少民族作家的創作之路,往往需要承受更多的艱辛與寂寞。他們的崛起,絕不是一個人的崛起,而是一個族群文學表達的崛起,是多元文化樣式、文化質感的相遇與認知,是一個國度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態五位一體相生共融的“根”。
就在我們的采訪手稿即將收筆時,一個倍加溫暖的消息正伴隨著收獲的喜悅傳來:在剛剛出爐的全國第九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獲獎名單中,我們看到了一連串《民族文學》倍加熟悉的名字:東鄉族的了一容、毛南族的孟學祥、裕固族的鐵穆爾、德昂族的艾傈木諾、阿昌族的孫寶廷、普米族的曹翔……我們同他們一起,感到了成長的力量。
另一個喜報是,在中國作家協會2008年新會員名單中,我們看到了24個少數民族的53位作家。更加振奮的是,就在這一年,水族、赫哲族、毛南族、基諾族、德昂族、門巴族和珞巴族等7個民族都有了本民族第一位中國作協會員!
無疑,當一個國家的文化有能力關注內部的多元性,並且顧及少數人的聲音時,這個國家的文化已經相當成熟。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經濟的飛速騰達也推動著少數民族文學事業的蓬勃成長,一個多元文學繁榮發展的偉大時代已經到來了!我們渴盼著每一位人口較少民族作家,都能在優越的關懷和期待中,優美而深刻地走下去,像根一樣,走到土地最深處、民族最深處、生命最深處,最終,以大山的形式、江河的形式,甚至以汪洋大海的形式,出現在當代文壇的眼睛裏。
原載《民族文學》2008年增刊轉載《草地》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