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無人詠讚的小河,對於我和鄉親們來說卻是一往情深。且不說黎明的小河邊窈窕村姑盈步挑水留下的畫意,黃昏時調皮的牧童倒騎在驢背上來飲牲口信口吹笛湧出的詩情,不用說那種種關於小河的令人癡醉的神話,也不說清清的葫蘆河是怎樣澆灌著故鄉一川禾苗青翠的沃土,單是對童年充滿情趣的生活場景的回憶,就常常勾起我對故鄉小河的思戀。
我那飽含著幾分辛酸和惡作劇的童年就是在這條細沙柔綿、遊魚穿梭的小河邊度過的。至今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我那時是怎樣偷偷地搬掉木橋下的大石頭,使一對穿戴體麵的小夫妻咿咿呀呀落進水裏的。為了嚇唬在上河沿捶布浣衣把河水弄得泡沫橫漂的女孩子,我曾和小夥伴們用稀泥抹了全身,隻露出一雙眼睛,然後濺著水花衝過去。可憐那些膽小害羞的女孩子,隻是跑得遠遠地站著叫罵而久久不敢到河邊來取回衣服。小河是屬於男孩子的世界。
誰管他老師是怎麼用教鞭篤篤地敲著講桌而大發脾氣,誰管他母親是怎樣為灶裏無柴鍋裏無米而暗自流淚,隻要有兩個苦苦菜團或一碗稀粥裝進肚子,我們就可以整日泡在河裏。在那裏我們可以獨自經營我們小小的五色魚塘,侍弄我們權作“小家”的沙院泥牆,我們可以仰麵躺在河泥裏一任炙風驕陽來撫摸我們的全身,或靜伏在河柳下看螞蟻搬家,聽小鳥啁啾。我愛小河,但恨小河兩岸那些和尚頭似的山巒。一到秋季陰雨連綿的時候,山水時時夾著泥石滾著黃浪彙入小河,漂走了小橋,淤淹了河泉,衝平了兩岸喜人的莊稼地,堵住了遠行的客人和來往的車輛。大水過後,狼藉的河床上攤下許多洪水帶來的東西:最多的是浪渣,其次有死兔、黃鼠、壩裏的魚兒和洋芋、蘿卜、玉米棒子,連根拔起的大樹和粗壯整齊的木頭也隨處可見。在那不得溫飽之時,這不免使我的故鄉人因禍得福,發個小財。
那時雖然不能到河裏戲水,撈點東西被大人誇獎兩句也是一件快事。有一次半夜發水,天將亮的時候我約了一個要好的夥伴去撈東西,可巧一到河裏就碰上了一堆黑糊糊的東西。跑上去一摸,軟乎乎有腿有頭,我猜想準是一頭淹死的驢子或豬羊。天官賜福。在我倆把這東西拖到河畔將要衝洗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不妙,這東西身上很白沒毛,腿很粗而且有手。我剛愣了一下,就聽那個夥伴驚叫一聲“有頭發”。等到腳不點地跑回家時,我已感到魂不附體。天亮時才知道,那原來是一個被水淹死的女人。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輕易下河。即使在人聲喧囂時,我也格外小心,一邊拍水,一邊戰戰兢兢地提防著,生怕在我一頭紮進水裏的時候會忽然從腦後伸過來一隻泥糊糊的大手,一把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摁進泥裏。要知道那時在我的心裏,披頭散發的女鬼要比老師的教鞭可怕得多。
隨著年齡日長一日,怕鬼的念頭也在我的心裏日漸淡薄以至消逝了。
每當五黃六月的大熱天,我還是常常鑽到河裏去。
後來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讀書,每逢閑坐想家或約同窗好友共遊郊野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故鄉的小河,以至常常徘徊在異鄉的小河畔流連忘返。等到回家來時,令我驚喜的是那座曆盡磨難的獨木橋已不見,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漂亮的小石橋。河上遊的大山小山已滿目青翠,即使天降暴雨,也不會有洶湧的山洪了。我深深地驚歎於故鄉親人的力量。清清的葫蘆河靜靜地南流,我曾無數次地依在小橋的石欄上出神,漫步在矮草青青的河畔沉思,體味我童年的歡樂和恐懼。河岸上茂密的柳林依在,一群赤條條的兒童鑽在河裏,他們也一如我當年的頑皮,在這美麗的小河裏歡度著他們的童年。看他們嘩嘩弄水的樣子,肯定不知道在他們的肚皮底下或腳下,曾經有過一個被水淹死的女人。
但願我童年關於死鬼女人的記憶,不要再現於這些孩子們麵前。
瓦子窩窩
一個遙遠的聲音輕叩著我的耳膜,我的耳膜裏回聲陣陣。這回聲幻化成一幅蒼涼的畫,再清楚不過了:兩道河,一道藍幽幽,一道黃沌沌,各繞個半環交彙後,河汊上孤零零留下一座城———一座古老的荒城。